一条河的前世今生

达州日报 2021-06-04 09:33 大字

远处,一条条白缎挂在山崖,瀑布仿佛从天际泻出,涧底溅起的浪花化成了水雾,弥漫开来,仙境一般。河水流经幽深的喀斯特溶洞,拐过巴人的村庄,去撩拨河边浣衣少女的脚踝,去轻拂河中渔夫的船舷。整个冬季,河水沉稳从容,不急不速,到了小镇时,它已经足够丰沛,波光粼粼。

小镇叫南坝镇,是川东北四大古镇之一。流经宣汉县南坝镇的河流叫前河,它与中河、后河一并汇入长江,是大巴山三条相对平行的河流。

南坝镇因了前河而底气十足。逐水而居的先民,选择在圣灯山脚下开阔的河湾落户,从此衣食无忧。即便是在动荡的岁月,镇上的人也能从容过日子,再不济就掮一铺网,去河里捞鱼,去肥沃的河湾种些瓜果蔬菜,也能将就着过活。因此镇上的人就有了脾气,大大咧咧,在乡下人面前就多了些优越感,他们提笼架鸟,摇扇遛狗,说话中气十足,声音张扬。

南坝镇俗称小香港,是进出大巴山的门户。城里人稀罕大巴山里的特产,山里人中意城里的洋货,各取所需,南坝镇成了中转站,自古商贸繁盛。镇上的居民随便开一个小店,都能糊口养家。他们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从不主动招揽生意,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从不缺少顾客。

商业贸易带动了船运行业。在没有公路运输的年代,前河上舟楫满江,十分繁忙。管理航运的组织叫船帮,头儿叫船帮会首。

木船上装满了板栗、核桃、竹笋、蘑菇、木耳、岩胡豆、各种野味熏制的腊肉、茶叶、中药材、桐油、生漆、皮货、鸦片,甚至泉水。泉水是送给重庆城里的罗思举罗大人的。罗大人在官场上混,上下打点需要真金白银,俸禄入不敷出,于是罗大人就开了爿茶馆,私下经营第二产业。山城人爱品茶,一壶茶可以唠嗑半天,细斟慢品,跷着二郎腿,一边听评书。除非皇上,没有人敢来罗大人的茶馆收取保护费。精致的茶客讲究茶好水好,茶自不必说,用千里之外的深山矿泉水泡茶,啧啧,想想都提神够味。

每条船上都备有一口大缸,能装满满两百多斤山泉水。船泊重庆朝天门码头,两个船工抬着缸,一步一摇向茶馆踱去。五十多条船,上百号船工,抬着五十多缸泉水,吸引了大半条街人的眼球,罗大人的茶馆生意一直红红火火。

罗大人是大巴山腹地普光镇人,靠镇压白莲教起家,功夫了得,后来官至四川提督,授一等轻车都尉和一品水陆总督。以前船帮兄弟常受重庆地头蛇欺负,吃了不少亏。有罗大人罩着,地头蛇不敢造次,收敛了许多。好在泉水不要钱,顺风顺水运去,千里送泉水别具一格。船帮兄弟念着罗大人的情,路上渴了都舍不得喝。再多的缸也盛不完大巴山的山泉,如琼浆玉液般地流到河里,河水就有了清冽甘甜的味道。

大巴山特产成了畅销货,经重庆销往全国各地。尤其是桐油,远销欧美,是当时重要的出口物资。或许是大巴山独特的气候因素,这里出产的鸦片成色好、劲头足,在全国颇有名气。鸦片让一部分人倾家荡产,客观上也带动了当地经济的发展。南坝人不叫鸦片,叫南土,地域意味浓。蜂拥而至的鸦片商人在镇上住下来,娶妻生子,穿长衫,开商号。

从重庆运回的是日用百货。镇上的大户率先买了沙发、玻璃镜等洋货装点门面,那气派一下就上来了。逆水行舟就更苦了,寒冬腊月,船工们光着脚拉纤,脚腿冻得通红。船工号子响彻河谷,崖上的猿猴停止攀援,怔怔地俯视着船帮汉子,投去敬畏的目光。船工往返一趟少则月余,多则半年,餐风沐雨。大巴山的河把外面的文明带回了山里,沟通了山里山外,奔流不息入大海,“逝者如斯夫”。

南坝镇中街河湾码头至今犹在。码头用青石砌成,石面上有打杵敲下的窝痕,岁月磨光了石面,泛着久远的光。码头静静地躺在岸边,不见了船帮兄弟和搬运工,不见了堆积如山的货物,不见了那一艘艘往来如织的商船。我驻足在码头上,遥想当时摩肩接踵的繁忙景象,喟叹时光的流逝。

沈从文的文章里离不开水,他笔下的湘西总是湿漉漉的,浸润着读者的心。在南坝住了大半辈子,天天与前河水打交道,我自以为读懂了沈从文。水是有灵性的,生命从水中诞生。看到满满当当一河清亮亮的水,心底便柔软踏实了,无处安放的心便找到了归宿。从这个角度,我理解了镇上人们的自信。

此时的河水是彼时的河水吗?大巴山的河流淌了亿万年,始终滔滔不绝。前河水一路奔腾不息到大海,又通过水蒸气回到大巴山,再经过层层叠叠山的过滤后回到河里,循环往复。

历史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南坝镇进入了脱胎换骨的发育期。

像舌头一样延伸出去的码头,阻止了河水的蚕食,而在码头上下各有一个巨大的河湾,那是河水经年累月侵蚀的结果。菜蔬社在河湾里种下四季蔬菜,方便镇上居民食用。码头下的河湾里野生着一湾麻柳林,林子里曾经栖息着成千上万的白鹭,白鹭以鱼儿为食。每天傍晚,白鹭叼着鱼儿回巢,哺育幼鸟,展开的翅膀在血色的夕阳下翻飞,构成一幅绝美的图画。这些白色的精灵与人为伴,唧唧的鸣叫成了吊脚楼上居民的催眠曲,与涛声合奏出天籁之音。

听老辈人讲,那时前河里的鱼又多又大,摆渡人不小心撑到鱼背上,大鱼受惊一蹿,差点顶翻了渡船,惊魂未定之际,像山一样的鱼背在船舷边一闪而过。居民张婶一早来码头边浣洗衣服,挥着棒槌在石砧上捣衣,临走时,才发现石砧抖动着游走了。张婶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条团鱼,张婶在甲背上捣衣哩。我莞尔一笑,是真是假不去计较,足见当时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常年的过度捕捞,如今河里罕有鱼儿,诸如牛尾巴鱼、石爬子鱼、禾花鱼、芝麻剑鱼,已多年不见踪影。

开发商看中了河湾商机。河湾犹如一张大弓,他们在弓弦上砌了一道堡坎,将河湾拉直。堡坎全用青石砌成,高三丈有余,巍巍如城墙一般,挡住了河水。他们就地取材,用河中的鹅卵石和河沙填充河湾,再用压路机夯实,同时疏浚了河道。河湾里兀地出现了一块上万平方米的珍贵地皮,逐渐耸立的高楼大厦,改变了南坝镇的格局。大量农村人口涌入镇上,开启了城镇建设的步伐。南坝镇一跃成为全国重点镇、四川省级试点建设小城镇。

那些自信的土著居民坐不住了。他们站在自家吊脚楼上,看挖掘机、推土机在河湾里张牙舞爪,大型载重汽车呼哧着进进出出,车上装满条石钢筋水泥和鹅卵石。农民工挥汗如雨,似一群蚂蚁在衔泥筑巢。在吊脚楼的注视下,河湾一天一个样,直至高楼林立,沉睡了千年的南坝镇苏醒了。平时看不上眼的人,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吊脚楼上的人开始意识到,凭一个门市一个店就衣食无忧的时代结束了。这挑战了他们的自信和底气,心里仿佛有一头小鹿,忐忑不安。

前河孕育了南坝。南坝镇的历史渊源还与两位皇帝的老师有关。靖难之变后,朱棣夺得皇位。但朱棣称帝后寝食不安,因为建文帝朱允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永乐十二年,朱棣派他的老师唐瑜入川,寻找朱允炆的下落。唐瑜沿前河辗转来到川东北重镇南坝,被这里迷人的风光留住了脚步。唐瑜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定居下来,远离宫中的权力之争。唐瑜死后就葬在镇东头的东阳溪畔。朱棣有感唐瑜之恩,下旨:请入乡贤祠供奉。

另一位帝师叫陶洪元,是清宣宗作太子时的老师。宣宗即位后,陶洪元于道光二十三年,出任四川东乡县令。道光二十五年,陶洪元在县城重修来鹿书院,同年在南坝修建陶成书院,从此开启了南坝书院教育的先河。

为纪念两位帝师,镇政府在河湾上游南子扁沿东阳溪之间修建“帝师文化公园”,接着修建防护堤。河堤上是两米多宽的人行道,供人们休闲散步。

河湾工程一般都选择在枯水季节,这个时候的前河是沉静温柔的。而到了夏秋季节,山洪暴发,前河水向人们展示它狰狞恐怖的一面。镇志上记载了历史上几次大的水灾,最近的一次是在2004年夏天,连续下了四十多天阴雨,前河上游出现了大面积泥石流,堵塞河道,形成堰塞湖。决堤时,平地起水三尺,镇上的居民逃到圣灯山上避难。

帝师文化公园外的河堤刚下完基脚,疫情期间一直开不了工,包工头戴着口罩,每天在河边来来回回看水,心急如焚,要是在四月底不把河堤加固起来,待到发春水,工程就泡汤了。

有河就有桥,但南坝镇所辖的前河上,以前是没有桥的。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渡船是人们过河最原始的工具。遇到涨大水,翻船溺水的悲剧时有发生。每到枯水季节,镇政府出面架设木桥,用铁丝缠住木桩,木桩上横着放上三四根圆木,铺上稻草,再用黄泥巴夯实稻草间的缝隙,一座简易的木桥便诞生了。整个冬季,木桥替代渡船,人们甩手扭臀,行走在木桥上,吱吱嘎嘎如花轿一般有节奏地闪动。木桥下的渡船躺在岸边,如老牛一般反刍着日月星辰,等到来年发春水后撤去木桥,渡船又将在前河上背负人们过河。

1940年,抗战进入到最紧张时期,国民政府决定在河对面的农场坝修建后方机场。先修通了从县城到南坝的公路,但前河横亘在中间,必须得有一座桥。修石拱桥太费事,时间上又等不及,于是在镇口观音岩处放置了一艘轮渡。国民党高级将领唐式遵坐镇指挥修机场,一辆辆军车运来物资,车开到轮渡上,再用钢丝绳牵引过河。机场修好后,起飞第一架飞机就撞到了对面的鹿走山上。南坝四面环山,当时的飞机爬升力不够,机场成了摆设。但这条抗战公路和轮渡一直沿用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七十年代末,才在镇口修了一座石拱桥,双车道。南坝镇沿前河迤逦五里,上街的居民和附近村民仍然依靠渡船和临时搭建的木桥过河。

后来陆续建成了一座钢丝桥和三座钢筋混凝土大桥,渡船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罗布泊的干涸导致了楼兰古国的消逝,桥梁和公路又让木船寿终正寝,我为它们掬上一捧泪作祭奠。十年禁渔期和河长制的管理措施出台,随着生态环境的恢复,大巴山的河日渐清澈丰盈,依然生机勃勃。远离尘世,像唐瑜一样终老在古老的南坝镇,我愿化作一滴水,去回报这条母亲河。

□梁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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