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壤塘的天空下
作者简介:杨虎,毕业于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散文《西蜀寻隐》等,现为成都市人民政府参事。
■杨虎
燃烧的高原情结
仰望阿坝高原很多年了。作为平原的儿子,远在那衣衫褴褛的少年时代,我就常常在躬身劳作的村落与田野间抬起头来,兴奋而忧伤地久久凝视天边那剑戟般伫立的山峰——尤其雾霭初袅的冬日黄昏,从清贫的田野上望过去,辉煌的落日熔金从天边的云层间直射下来,衬托得它们原本洁白的身躯更加雪龙样巍峨,祥云环绕,史前时光般静穆。
奇的是,当目光一寸寸收回,就看到那莲花般盛开的云朵脚下,黑黝黝起伏着无数群山。灰云游动的天幕下,一丛丛山岭昂起野马般不屈的头颅来,铁一般沉雄。
那是平原与高原的过渡地带。
那里——喧嚣与静谧截然分界……
那里——退一步是俗世,进一步是仙境……
当目光再一次不甘地抬升,血就在我少年时期的体内莫名地奔涌起来,喉咙里无端地想吼,想大吼、狂吼……想弃了脚下那平坦木讷的田畴,想别了瓦屋上空扭捏作态的炊烟,迎着那冉冉落日奔去,一路风尘,大步流星,直至身体化为一阵旋风,扑进那一片险峻于蓝天之下的山岭、沟壑,纵情高歌,手舞足蹈,像游子回到母亲怀抱。
像流浪的云回到天上。
然而命运注定我将多年蹒跚于平原之上,且越走越浑浊。少年时光眨眼水一般流淌过去。因了时代大潮的裹挟,更因了内心的怯懦,平原上故乡的草木已被我远远地丢在身后。多少年,我如一尾上岸的鱼,残喘于城市的尘肺之中,以为已无力追逐无力描摹少年时期向往高原的激情梦卷。
壤塘壤塘
堪堪行到中年,正当内心的火焰渐欲熄灭时,不曾想却近距离触摸到了梦中这一片静默的山河——且不来则罢,一来就到了高原的心脏地带——壤塘。
这里是如此天低地远:翻过左边的山就到了青海,跨过右边的河就到了甘孜。举起手来呢?一不小心就碰落了云朵边的露珠。
这高度是让我如此忧伤迷醉——我不敢回头张望少年时从平原上仰望过来的目光是否曾抵达这一片山水的内心,不敢回想青年时行走在街巷的脚步是否曾苦苦叩求过这一片山水的回应,皆因那从喧嚣进入静谧、红尘进入清凉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仲夏,当我和一群作家同行抖落山外的炙热,终于踏入她清润的目光中时,城市生活所带来的冷漠与不适已悄然散去。青山空濛中,林木葱茏处,我分明觉得这里处处山峦亲切,触目草木暖心。
我心里涌上来一股久违了的、柔软的情愫。暮色中,我听见自己的内心有一个声音正低声念诵着这些山们、水们所共享的名字:壤塘,壤塘。
仿佛和这一片山水熟稔已久。
分发给我们的资料上说,壤塘,汉语的意思是“财神的坝子”,此话甚赞,然而我更欣然认同人们对她那一个发自内心的美誉——悬天净土。
相聚的日子如此短暂,我得回过头去,重新品味那初见时光。
杜柯河
未见壤塘,先遇杜柯河。
杜柯河波涛卷曲。
过了马尔康,入金川地界,梭磨河浪花消失的地方,一丛丛岷江百合悬挂的山崖下,杜柯河不知何时就时隐时现在了我们车窗外面,被束得窄窄的河床里突起硕大的石头。河水青黑,浪花掀起洁白的牙齿,与无数的山、无数的丛林亲密地咬合在一起。山们已立了千年,却仿佛刚从地上站起来,抖落一身泥土,把岩石的骨头显露出来,如拳如柱,如聚如合,仿佛把大地的力量都攥在了手中,然而却不是与天空较劲,而是垂首静立,瞑目观心,似乎已坐化为天空和大地之间的桥梁。
它们是否在聆听天空深处的佛语?
独有杜柯河静静地流。拐过一处山头,当我回头凝望时,她已消失在了时间静止的地方。
壤塘境内多河。县里的朋友说,境内山峦与河流共生,举目清流滔滔,白水如练。《壤塘县志》上记载,县境内有大小河流及支流四百余条,那么,作为大渡河上游最大支流之一的杜柯河,浪花中翻卷不息的,都是“悬天净土”向山外世界的火热倾诉吧?
车远行了。前方,壤塘县城已遥遥在望。我默默地作别身后的杜柯河,转过头,注视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高高低低的冷杉,青公式,白杨们,风吹得它们枝叶轻晃,从曲曲折折的山脚到高高蜿蜒的山脊,盛夏的风正犁出道道绿色的波涛。
藏猕猴
壤塘是静的——山静,水潺,树绿,就连天空中的苍鹰,也不慌不忙,恍惚移动得比云还慢。
可是,在通往宗科乡的弯弯窄窄的山路上,我们的汽车却明显加快了速度,碾得路上的泥石吱吱直叫,让人感觉车辆似乎正受到什么惊吓。往车窗外一瞥,突然,山坡上一大片矮而密实的灌木丛中,探出了一颗椭圆形的棕色脑袋,毛发支棱的前额下,一双淡褐色的小眼睛狡黠地闪过。
是猴子!
还来不及惊喜呢,县里朋友的脸色却骤然变了。车里的气氛也莫名地紧张起来。汽车轰鸣着,快速冲过了这段山道,灌木丛在窗外不断倒退,转瞬就落到了车后。这时候,县里朋友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轻轻捶了一下胸口:
“刚才真是惊险,幸亏我们车跑得快。”
我们异口同声地好奇起来:“猴子有什么可怕的啊?”
“呵,你们是不知道。咱们这儿的猴子啊,真是让人又怕又气,”她顿了顿,笑了起来:“又笑人。”
随即,她讲起了“顽猴”们的光辉事迹。原来,在那一片看似静谧的山林中,藏着一种极为活跃的动物——藏猕猴。它们成群结队,在树上窜上跳下,成天调皮捣蛋,像一群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让周围的藏族群众哭笑不得。
在平日里,这一带的猴群以山上的果实为生。当青稞成熟时,藏猕猴就下山来了。它们拖儿带母,每一只都翘着短短的尾巴,在青稞地里大呼小叫,眨眼间就把一片丰收在望的庄稼糟蹋得不成样子。
县里朋友说,藏族群众不堪猴扰,就将狗牵到地里。起初,猴子们还怯生生不敢近前,经过一番火力侦察后,猴们发现狗是被拴在树桩上的,就纷纷捡起石块投掷,击打得狗趴缩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据说,猴群尝到了石块的好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后来有一些猴子就攀到高处的树上,看有汽车经过便投石击打——其实,只要汽车快速通过,一般都不会有什么意外。妙的是,每当看到威风凛凛的汽车在山路上狼狈逃窜的样子,猴们就常常住了手,腿勾枝丫,抓耳挠腮,“吱吱”直笑。
听了这一番讲述,想着猴们在高处乐不可支的样子,我们也不禁笑了起来——真没想到,在壤塘这仙境般的地方,还有如此让人忍俊不禁的人猴故事。
爱的碉房
日斯满巴碉房是用爱情筑就的传奇。
比起网上有些游客惊呼它为绝世碉楼,我更喜欢用“碉房”这一平平实实的名字来称呼它。它固然巍峨——当你从一根圆木砍削而成的楼梯旋转着攀上去,山就在你面前矮了,远了,随着圆木数量不断增加,你已到了最高点,耳旁只剩下了呼呼的风声。脚下,蜿蜒如蛇的宗曲河如一道银色的带子,弯弯曲曲地消失在远处山岚缭绕的山谷中。一只黑色的大鸟歇在一片云上,悠悠地转圈。
然而它更充盈着暖暖的烟火气息:楼梯旁的栏杆上,悬挂着一束束青稞。底层原来是牲畜圈,牛已不见踪影,但屋角的泥地上,铺了一层已沤得发黑的胡豆秧。
碉房紧挨着挂满玉米、堆着柴火、袅绕着牛粪炊烟的藏寨。一头牦牛低着头,在寨子的坡道上慢悠悠地走着。北边,田地层叠的山坡上,洋芋正开着蓝紫色的花。
足足有九层的日斯满巴碉房的来历是如此传奇:很久以前,绰斯甲土司的少爷爱上了一位平民的女儿,被勃然大怒的土司赶出绰斯甲境。此事被少爷的叔叔知道了。怜悯侄儿的叔叔勿勿追来,终于在加斯满追上了背着简单行囊,正垂头丧气蹒跚西行的这对恋人。叔叔登高一望,见这里是一处玉龙交汇的吉祥之地,遂让侄子留在了此地。为避免遭到生人欺凌,叔叔帮侄儿夫妇把房子建成了一座九层高的“摩天大楼”,以此来显示侄儿的高贵身份——过去,九层高的碉房只有土司等级的人才能拥有。
少爷和心上人从此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并将自己的居所取名为“日斯满巴”,意为山脚。后来,他们生了三个儿子。三子成人后,又各自在台地上修了碉房,这里的人家也由当初的一家人变成了四家人。当地人后来便将此地称为“多来卡云”,意思就是“最初的四家人”。
看着眼前的巍峨碉房,闻着从旧年烟尘中渗透出来的无处不在的生活气息,我燃起一支烟,想象着那对恋人在每一个黄昏和清晨相依相偎的样子,不由一声慨叹——人们啊,当你们追逐漫步在云端里的爱情时,别忘了低下头来,看一眼山坡上静静盛开的洋芋花——那翻飞的花叶里,藏着日斯满巴赐予我们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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壤塘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壤塘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