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的夏天》:夹在上限和下限之间的摇滚中年中间道
上周有篇写《乐队的夏天》文章挺龌龊的。文章名叫:“《乐队的夏天》真的火了?只不过是网络深柜群体的一次集体诈尸而已”,先是从九十年代所谓“中国摇滚黄金年代”说起,从开眼+舶来+本土化的加成效应解释了当年的中国摇滚有多火。话锋一转,指出那些曾凭天时地利人和被推上高点的乐队(比如节目中的新裤子、痛仰、刺猬)为何沦为现在的小众境地,皆是因为不肯合作。这里的“合作”特指妥协,又顺便黑了流行艺人一把——一定是吃了特别多的屎,才能成为聚光灯下的大明星。最后讽刺了那些拒绝节目邀约的音乐人,“肯定特别后悔”。
这位作者是有多狭隘,搞得好像做音乐只有一个目标——出名赚大钱;路径也只有一条——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他这样写倒是很“治愈”,安慰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人,你们一开始的失败是没逮上天时,后来的失败则是因为愚蠢地对抗市场规则,以及洁身自好。
这是中年的下限。
上周末看了一场木推瓜的演出。宋雨喆讲“我们是唱摇滚乐的,Rock&Roll”的时候,尽管环境对,气氛还是有点尴尬。这四个人的能量太大了,他们手握琴颈如握宝剑,手一挥是要飞落人头的。木推瓜不像唱摇滚的,像古希腊那位著名的剧作家埃斯库罗斯。他为自己写的墓志铭是这样的:“马拉松的战场可以证明他的勇敢,连长发的米底人也得承认。”只字不提文艺的事,只骄傲自己战士的身份。
木推瓜
这四个全部剃成圆寸的人说要“回到摇滚的初衷,从自己也数不清的拍子里挣脱出来”,是认真的。他们没有娱乐精神,丝毫也不想把严肃的愤怒解构成易于消化的食物投喂给观众。什么钝重就把什么往台下扔,这是中年的上限。这是一帮1990年代末在北京树村混过青春的人,如今头发也夹白了。
上下限之间,中年的中间道是什么,最近一期《乐队的夏天》以“理性世界”为主题,尝试着描绘这条烟火人间道。
这一期的开始,马东隆重介绍94红磡演唱会策划人贾敏恕。老贾是榜样,没有躺在功劳簿上当化石,还在一页页翻篇继续推广音乐。参赛乐队的题目是各选一首能代表“理想”的歌曲登台,等于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讲故事机会。理想是想而未得的东西,中间长长一段落差布满迷茫与丧失,全都是故事。
在长达130分钟的故事接龙中,乐队们讲了因际遇失去成员的故事,因阅历失去纯真的故事,因积累的年岁失去新锐的故事,因家庭失去部分时间自主权的故事。还有一些其它的,但以这三大类为主。
在这种氛围中,从纯音乐角度评判一支乐队的表现不仅不再重要,而且有点不合时宜。连上期与乐队之间火药味颇浓的专业乐迷团也作出和解的姿态。大家都深深理解在中国做音乐及相关行业,做到中年是什么滋味。
绝大多数乐队的选择的歌里,都有“爱”的字眼。一个理想世界,自然是要有爱与陪伴的。就像新裤子彭磊说的,“…有人陪着你,有个小目标”,这是人类的普世价值观。
但就在达成共识的普世价值观和全员的互相理解中,有什么东西被糊掉了,这样不好。
当“面孔”唱完一首歌,得到的评价是“看到“面孔”就觉得很感动”。一支乐队能坚持三十年做一种类型的音乐,即使“老了土了固步自封”(主唱陈辉自己的话),也成为非常了不起的事。做音乐,坚持就是胜利。
旅行团的《Bye Bye》前奏,被大张伟形容为“国外也许有,国内从来没有过”的“新”东西。新裤子的《生命因你而火热》恰恰是一首简单有力的老摇滚味作品,老狼点评时说他们“总是用更新的形式去表达自己的思想”,也许说的不是这一首?做音乐,“新”就是可贵。
在被大张伟讽为“装”的盘尼西林这里,评判的准绳又成了年轻人不怎么讲逻辑,一样能非常可爱。做音乐,凭着青春的力量,不管写的歌多么文本意义大于音乐表现力,都值得赞美。因为青春就是值得赞美。
这些都对,但这样一来,这档有希望普及主流之外多元音乐审美的节目,就还是滑入了真人秀的俗套。
在取悦节目的目标受众——准中年观众时,这一期主打中年危机VS理想可贵的节目让音乐下沉为故事的脚注,推文的补充,人生不遂意的一声短促的呐喊。
这些歌,必须代入情境中才能令人起鸡皮疙瘩。换言之,没有这些充满智慧、努力与遗憾的人生故事加持,仅凭音乐本身,它们中的大部分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
做真人秀节目,这么干没问题。但它也太顺应今天的传播规律了——如果单独一首歌达不到预期效果,就加影像,加冗长文案,加人生故事,音乐不够周边来凑。很商业正确,但太不摇滚了。
说到摇滚,节目中经常提到九十年代中国摇滚黄金年代,和那一场红磡所造成的影响,远不止因为当年资讯不发达,得先机者成英雄。而是因为,人们确实不需要知道那些摇滚青年的人生挣扎,凭音乐就能被打动。那个里面有非常凝练,厚积薄发的东西,能够被轻易辨识。
以上,其实有点吹毛求疵了。节目中这些中年音乐人所作的诚实表达已经非常可敬。但不要忘记还有很多没有“做周边”的中国乐队。他们在Live House巡演,念很长很长的诗,诗里有超越“爱与理解”的令人不安的众生相:“打扑克时讲笑话的人,偷看别人洗澡的人,他们像蒲公英一样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