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饭圈文化:是“圈地自萌”的孤岛吗
最近,从《偶像练习生》出道的新晋流量明星蔡徐坤的粉丝闹出了一件事情。起因是蔡徐坤的微博粉丝数突破了700万,他发了一条微博说:“染个黑发当福利怎么样?”微博发出后,网友“@我是陳泓宇啊”转发并吐槽说:“这个星球为什么有人会觉得自己染个头发是给别人的福利。神XX神经病”。
网友的吐槽虽不够友好,但估计他没有料到,自己之后会遭到粉丝们如此严重的网络“霸凌”。一些粉丝人肉搜索出了这位路人的照片,以及他所在的学校“中国民航大学”,并且还疯狂@中国民航大学。甚至部分粉丝进入“逮谁就骂”的极端状态,比如有的网友仅是在该网友的微博下评论了一句,也被粉丝扒出照片进行辱骂。最终,抵挡不住粉丝猛烈攻势的@我是陳泓宇啊 连发两条微博道歉,强调自己并无恶意,只是调侃,“恳请各位粉丝朋友多多包涵”。
综艺选秀节目《偶像练习生》。对此,很多人觉得蔡徐坤的这些粉丝实在不可理喻,不仅侵犯别人的权利,还给自己偶像丢了人。这样的疯狂行径已经超出了正常人所能理解的范围,人们的话题也从蔡徐坤的粉丝扩大为对饭圈文化的讨论和反思。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饭圈文化?饭圈的本质:粉丝对偶像的集体占有
何为饭圈?它其实就是粉丝圈子、粉丝群体的简称,某明星的粉丝在一起组成一个团体就是一个饭圈。在这个圈子里,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每个人各司其职。有人负责拍照修图发图,有人负责视频剪辑,有人负责控评,有人负责转发和数据……粉丝们投入大量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只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让自己的偶像变得更好更红。
而要理解饭圈对偶像如此无悔的付出,就得先从偶像这一职业的特性说起。在任何发达的娱乐工业,演艺界人士都可以分为两类:靠实力吃饭和靠颜值吃饭的。前者我们称之为演员/歌手,后者我们称之为明星。从本质上说,演艺圈就是一个消费市场,艺人是商品,而粉丝是消费者。
对于一个演员来说,他的商业价值就体现在他的演技和作品质量,比如李雪健、吴刚、秦昊,他们没有多少疯狂粉丝,他们优质的演技是影视剧质量的保证,制作方、电视台和观众都认他们。普通观众对于他们的了解则一般不会超出电影电视剧的文本本身。
对于偶像来说则不然,偶像没有作品,或者说,他本人才是作品。有的偶像除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外什么都没有,他凭什么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因为偶像是属于粉丝的,他的全部人气都依赖于粉丝支持。粉丝们购买他的唱片,包场看他的电影,购买他代言的产品,转发他的微博,控制网络上关于他的负面传闻,为偶像创造流量并竭力争取更多的演出机会,就是因为偶像给了粉丝一种幻觉:我的成功依赖你一点一滴的支持,任何属于我的荣耀你都与有荣焉;我是属于你的,我是为满足你的需求而生。
在娱乐工业高度发达的日韩,演员/歌手和偶像,很早就是不同的职业,它们各有着一套严格的培养体系。演员不需要维护“人设”,因为他靠作品说话,但偶像则有“人设”的要求,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必须满足粉丝的幻想。日本国民天团岚的成员樱井翔这样解释“什么是偶像”,“偶像是贩卖梦想的职业”,可谓一语中的。
“偶练”百分九回国数百粉丝奔跑接机。
因此,饭圈的本质其实是一种全新的偶像-粉丝关系,这种关系的实质是粉丝对偶像的集体占有;而偶像的本质,“是向粉丝提供一种想象性的亲密关系”。有学者进一步将偶像定义为一个“提供有关亲密关系想象素材的数据库”,基于这个数据库里的数据,粉丝可以自己选择、订制偶像的形象,有的人是“女友粉”,有的人是“亲妈粉”,有的人是“姐姐粉”。但无论是什么粉,偶像都成了某种亲密关系的载体。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偶像给予的粉丝福利才被赋予了不一样的内涵。在外人看来,偶像在微博上发一张自拍,说一句“晚安”,染一个黑发,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于与偶像处于想象中亲密关系的粉丝而言,这是“福利”,是重要的是日常陪伴,是为悦己者容,和谈恋爱没什么区别。
疯狂的饭圈:饭圈如何走向极化
饭圈文化的产生和发展的确给娱乐产业带来了很多积极影响,比如它改变了传统的造星模式,赋予了粉丝更多更大的权力,更有利于演艺圈偶像的迭代和更新等等。但蔡徐坤粉丝事件也成了疯狂饭圈的一个缩影,在社交网络上,我们经常看到有些偶像的粉丝掀起的一场又一场的网络暴力。
粉丝为偶像声援,当然是出于一种爱,问题是这种爱为何屡屡演变成对他人的网络暴力?
这与饭圈信息接收和价值观的封闭化和同质化有关。这里有一个“信息同温层”效应。即受众在接受信息时,总是有意或无意地注意那些与自己原有观念、态度及价值观相吻合的信息,或自己需要关心的信息,同时,也会主动排斥或回避与自己观念不一致或与己无关的信息:信息的流动方向便与同温层大气相似。对于饭圈来说,他们每天接收到的信息都是关于偶像的种种好,对于关于偶像的种种负面新闻非常警惕和排斥。这就出现了所谓的“闭眼吹”现象,指的就是不管偶像做了什么做得怎么样,粉丝都能夸上天。
久而久之他们就陷入了“信息茧房”。粉丝们每天接触的信息看似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实际上他们却困囿在仅容得下偶像好评的孤岛上,难以接受任何异质的信息。这不仅会造成个体的狭隘,个体判断力的丧失,以及对现实环境的错误认知,它还可能造成观点的极化以及网络群体的极化。这也是为什么不少饭圈就像一只炸毛的刺猬,到处扎人。哪里出现了关于偶像的差评,他们一定觉得这是有人故意在陷害偶像,他们必须赶紧行动起来反击,一场场浩浩荡荡的网络暴力就这么发生了。
并且,饭圈作为一种“群体”,其本身也具有一些群体的特性。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指出,一旦加入群体,个人会变成冲动、鲁莽、极端。发生这种天翻地覆变化的原因和机制在于,一旦个人加入群体采取行动,首先,他/她会感受到全所未有的力量,人群有排山倒海的力量,个人加入群体后立刻会感受到这种力量,而这种感觉在每个人孤立存在时是完全没有的;其次,个体的责任感迅速消失,因为他/她会感到自身责任被分散到数量庞大的众人身上,在他/她个人的身上就趋于零了;第三,在群体里,成员的知识水平、推理能力、价值取向差异极大,由于数量庞大、时间短促,成员之间完全无法展开理性辩论,只有符合人群在知识水平、思考能力、价值取向上最大公约数的信念,才能推动群体采取行动,而这些最大公约数的信念不可避免是简单而原始的。
勒庞对群体弊端的分析,在饭圈里体现得颇为明显。不少饭圈粉丝的年龄都偏小,普遍在18岁以下,他们价值观尚不成熟,思想不够理智,在群体的鼓噪下很容易变得鲁莽、冲动和暴戾,而对自己行为的责任和后果缺乏准确的预判。这就导致他们在遇到冲突时不是冷静理智地予以解决,而是加入群体中成为暴戾的一员,用各种极端方法试图扭转舆论走向。
饭圈不是原罪,但别忘了初衷
偶像作为一个职业,让渡部分个人隐私,并且接受公众的评价,这是正常不过的,因为这一切都是这个职业本身所具备的属性。但在畸形的饭圈文化里,偶像只能接受公众的好评,任何差评都不能出现,谁给了偶像差评一定是别有用心。之所以有这样的认知错位,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粉丝们总是不自觉地将他与偶像之间想象的亲密关系也携带到公共领域。
粉丝们将偶像当爱人、当亲人一样悉心呵护,在饭圈里设立了一套严格的行为准则,比如不讨论任何未经官宣的新闻,不接受捆绑和绯闻炒作,不传播私人行程的照片。这样的拳拳爱心可以理解,问题在于,在饭圈里粉丝们爱怎么恪守怎么恪守,但他们没有任何资格要求公共领域里的其他路人也恪守。偶像在粉丝眼里是爱人,但在路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演艺圈人士,是八卦,是谈资,是绯闻。这就好比你家的“熊孩子”你可以当宝,但你不能要求社会上其他人也对他处处宽容。
矛盾的是,粉丝们自以为爱偶像,不惜发动网络暴力为的也是维护偶像的形象,殊不知,他们的举动恰恰是在给偶像抹黑。蔡徐坤粉丝事件后,网络上一片倒对粉丝的批评,不少路人表示,“现在对蔡徐坤一点了解的欲望都没有了”。“粉丝行为,偶像买单”,这句在饭圈常见的话依然是概括此类事件的不变真理,偶像的好感度要建立并不是那么容易,却可以轻易被粉丝们的举动败光。这其实也是偶像这一职业的风险,你有多依赖粉丝,也意味着被粉丝反噬的可能性有多大。偶像永远都会受粉丝羁绊,虽然轻轻松松收获人气,但也得随时准备接受恶果。
部分饭圈的疯狂举动,可能会让一些不曾追星的人对饭圈的存在感到厌恶,并认为饭圈就是不理智、无知、脑残、暴戾的代名词。其实不然,饭圈里也有不少理智清醒的粉丝,他们喜欢偶像,但也只是在饭圈里“圈地自萌”,并不会将饭圈的规则带到现实生活中。我们既要批评部分饭圈的疯狂举动,但也不能由此污名化整个饭圈——否则这跟那些不理智的饭圈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粉丝文化研究者杨玲看来,人们以为无聊空虚的人才会需要追星来填充自己,可事实上,偶像的作用远远不是填补空缺而已,他/她能够激励粉丝去寻找更美好、更有意义的生活。杨玲说:“我自己追过星,这段经历促使我去读博,让我开始关注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发表了一些研究成果,结识了国内外相关领域的不少学者,甚至有幸接受了粉丝研究的大牛Henry Jenkins教授的访谈。追星可以说是改变了我的人生。”
于不少人而言,加入饭圈,成为某一个偶像的粉丝,是因为他们在偶像身上寄寓着关于“美好”的想象——“美好”是许多粉丝在描述偶像时反复用到的一个词。杨玲如此解释“美好”:“兼具“美”而“好”这两种品种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是极为难得的。粉丝在他们认为“美好”的人身上寄托了对一个更完美、更自由的乌托邦的向往。说到底,明星和偶像只是一个中介物,他们让粉丝从尘世进入到另外一个超越性的彼岸世界。粉丝最终想获得的是快感、是认同、是归属感。”
因此,比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南征北战”,勿忘“美好”“圈子自萌”才是饭圈亟需的个人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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