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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玛莲娜 | 镜相

澎湃新闻 2020-03-29 09:34 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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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路明

姐姐听张国荣、谭咏麟的时候,我们还在“啊哈啊,啊哈啊黑猫警长”;等我们听上四大天王,姐姐已经在追U2、Nirvana了。

我们念“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姐姐张口就是“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等我们装模作样地捧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姐姐的书架上赫然立着萨特和波伏娃。

姐姐读高一,我们四年级。

我们一直努力地追赶姐姐,可好像永远只能望见姐姐的背影。这真叫人丧气。

姐姐是邻居家的姐姐。

姐姐穿牛仔裤去学校,屁股包得紧紧的。几个坏小孩跟着走了一路。姐姐的胸部微微隆起,夏天,透过白衬衫,看见内衣的轮廓。

姐姐有个弟弟毛子,三年级小屁孩一个,整天拖个鼻涕,腆着脸跟在我们后面,要求加入打仗游戏。我们嫉妒毛子,嫉妒得要死,这个年龄段的小孩,除了他,谁都没有哥哥姐姐,何况还是那么好看的姐姐。我们假装愿意带毛子一起玩,为的是有理由去他家里,看一眼姐姐的房间。

姐姐从房间走出来,胳膊底下夹一本书。我们连忙说,姐姐好。姐姐说,来找毛子玩的吧。我们说,是的是的。姐姐不再理睬我们,昂着头出门去了。车小匪说,姐姐冷若冰霜的时候,最迷人。

姐姐家在底楼,晴天,衣服晾晒在院子里。车小匪探头探脑,啪,一记巴掌拍在后脖颈。小海笑嘻嘻地说,别看了,这胸罩款式那么老土,肯定是毛子他娘的。两个人扭打起来。毛子叫,别打啦,把我家的花盆都碰翻啦。

终究还是不知道,那些白蝴蝶般翻飞的小衣裳,哪件会穿在姐姐身上。

毛子说,姐姐中考发挥失常,才落到镇上的高中。她本该去县城或者省城念书,而不是呆在这个鬼地方。

作者供图

姐姐坐在自行车后座,一只手勾住男生的腰,两人有说有笑。见我们在一旁呆看,姐姐脸色变得煞白。她跳下车,恶狠狠地威胁,不准说出去,听见没,否则,哼哼。

姐姐连凶的时候都那么好看。

毛子说,姐姐之所以中考失常,是因为考前半个月,当时的男朋友提出分手。姐姐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好几天不吃不喝。我们听了,心情复杂。

我们长得没姐姐高,力气没姐姐大,姐姐书橱里的外国小说,我们一本都没听说过,高中课本更是天书一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像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走到姐姐的面前,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听说吊单杠有助于长个子,我每天都去操场,把自己挂在一根横杠上,像晒咸肉一样吊着。车小匪嘲笑说,这样只能拉长上半身,到时身长腿短,更不好看了。

县城有名的帮派叫“青龙帮”,据说人人背上纹一条龙。镇上的混混们也竞相模仿,在胳膊上纹各种飞禽走兽。我想,要是有混混来纠缠姐姐,我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我想象着,自己怎样英雄救美,怎样以一敌十,怎样被混混捅了一刀,怎样血流不止,含笑死在姐姐的怀里。或者战争年代,枪林弹雨里保护姐姐;或者世界末日,山呼海啸里保护姐姐。为姐姐死,我愿意的。

90年代初的小镇,洗澡得去公共浴室,烧锅炉的那种。锅炉工烧完一天的份额,就封上炉子,锁好铁门回家。一个秘密在坏小孩中流传——锅炉房后窗有一根坏掉的插销,用力能推开,翻进去,找到一根通向女浴室的水管,墙洞留着一丝空隙。只要你敢把脸贴在滚烫的热水管上,就能看到好风景。

视野狭窄,水汽迷蒙,像一截印象派的画框。运气好的时候,女人刚好走进框里。那一小段的身体,足以让我们这些青春前期的小混蛋们心惊肉跳。朦胧的、摇曳的身体,丰满的、瘦削的身体,光溜溜的、抹着肥皂的身体,比“街头霸王”更勾魂,比《七龙珠》更诱人。我们瞪大了眼睛,半边脸都快烫焦了,还是舍不得移开。

没有网络和智能手机,也没有满大街的内衣和丰胸广告,我们的美术课本里只有蒙娜丽莎,没有断臂的维纳斯。《青春期教育读本》要两年后才发下来,听说也没啥看头。新华字典里倒是有张半裸体,是“身”字的注释。可惜是个男的,穿着裤头。不穿裤头的,就只有“骨”。我们想去录像厅,有人说,那里礼拜六晚上会放香港三级片,结果被老板无情地轰出来。我们只好跑去长途车站的候车室,假扮乘客,趁机瞥一眼“法制文学”之类的封面和标题。管报摊的老头凶巴巴地对我们说,要买就买,买不起滚蛋,瞎看看个卵?

自从发现了锅炉房的秘密,平时不爱洗澡的小混蛋们,一个个起劲地往浴室跑。并非每回都有收获,事实上,饱眼福的机会屈指可数。锅炉房锁门后,热水大概还够用十来分钟。去早了,锅炉工没下班,去晚了,热水没了,也就没人来洗澡了。

小海说,昨天那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有点像车小匪的妈。车小匪气坏了,跟小海打了一架。我们总是这样,过剩的精力与荷尔蒙,让我们成了一头头愤怒的小公牛,一天到晚打打闹闹,停不下来。

那天,女浴室里只有一个人。热水浇在地砖上,发出空荡的回声。我看呆了。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身体,哪怕只是一截后背,雪白的、玉一样的后背。突然,眼睛被泼了热水,我啊一声,下意识往后闪。听见姐姐愤怒的声音——路小霸,是你在偷看对不对?

我魂飞魄散,我落荒而逃。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我妈揪着我的耳朵问,到底洗了澡没,怎么脸上还沾着煤灰?

那是我最惶恐、最煎熬的一段日子。只要姐姐说出去,我就身败名裂了。我将从一个成绩尚可的小学生,变成人人嗤之以鼻的小流氓。我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每天都等着警察叔叔来抓我。我想象自己被拷走的情形。警察叔叔说,你有权保持沉默。警察叔叔说,代表人民枪毙你。警察叔叔举起手枪,打出四个大字——请、看、下、集。我的冷汗流下来。

车小匪沮丧地说,知道不,那个墙洞被堵上了。

两天过去,三天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不知道姐姐是否原谅了我,是羞于告人,还是不屑跟一个小屁孩计较什么。惩罚却没有因此结束。心事成魔,无处诉说,一块石头堵着,哭不出来。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等待闹钟响起,再像个犯人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上学。

我没再去毛子家,我没脸再见姐姐。很多年后,我才模糊地了解到,对女生来说,这样的遭遇意味着多少心理阴影。我在心里祈祷,姐姐,忘了那个可恨糊涂的小混蛋吧。

毛子说,姐姐后来考了上海的大学,毕业后去了纽约,从事金融方面的工作。她在那边谈了个男朋友,华裔,打算年底回国结婚。

那是2001年的事情了,9月的一天,我和毛子在上海重逢。毛子考上交大,我请他去复兴路上的J-Club。三瓶喜力下肚,毛子梗着脖子说,你们那时候都喜欢我姐姐吧?我说,不然呢。毛子把酒瓶一拍,说,操,我就知道,你们这帮人没一个好东西!

彼时,是纽约的早晨,姐姐走进世贸中心87层的办公室。毛子听着爵士聊着天喝着酒,错过了来自曼哈顿的电话。等毛子再拨回去,怎么都打不通了。

一晃又过去很多年。那天看《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我突然哭到崩溃,泪水里,我想起了姐姐。在卢浮宫偶遇安格尔的《大宫女》,我伫立良久,想起了姐姐。路过愚园路,刚好是放学时间,一群穿白衬衫的女高中生,夹着课本,叽叽喳喳地走过。我想起了姐姐。

我追上你了,姐姐。却再也没有机会,走到你的面前,说一声,对不起。

我没有姐姐了。

(插图来自剧照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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