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逐水草而行
我是一匹天汉时代从天而降的汗血宝马。
我矫健的四蹄踩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银燕,从西北戈壁荒漠一直飞到梦里天堂草原。站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我的鼻子一翕一张,分明嗅到了浓烈的青草气息。这气息让我迷醉,让我的毛孔逐渐开张、肢体趋于跃动,甚至每一根末梢神经都顿然兴奋雀跃起来,想要挣脱缰绳去奔腾、去撒欢,去引颈嘶鸣、仰天长啸。
水草丰美的草原,是骏马的故乡。
尘封在历史的烟尘里,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青草的气息,几乎模糊了草原的模样。两千年来,我的耳畔一直回荡着“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胡歌,望尽天山明月,看遍玉关杨柳,我为自己再也无法纵横于疆场而悲伤。这种悲伤是属于一匹骏马内心的落寞与无奈,也只有一匹骏马才能真正理解。不是说刀枪入库之时,就可以马放南山了吗?为何一代穷兵黩武的帝王已经轰然倒下变成了一座高大的陵寝,我的主人们也恭顺地躺在帝王陵寝旁边做了守墓的大将,而我却只能作为了一块石雕、一座青铜,被禁锢在幽深的博物馆里,经年累月接受那些浅薄的人品头论足呢?甚至有所谓的历史学者写文章说,我不过是两千年前一只相马的模具而已,人们以我为标杆,去品评一匹马是不是符合“隆颡蚨日,蹄如累麴”,是不是“水火欲分明”“上唇欲急而方”“口中欲红而有光”。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无法辩解,也不愿意去辩解。我只是清晰地记得,自从我的主人们像山一样轰然倒下之后,我身上高贵的血液从此凝固,再也没有淋漓过如鲜血一样殷红的汗水。我矫健的四蹄再也没有踏破贺兰山缺,我聪颖的双耳再也没有听到过“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铮铮誓言和“羌笛何须怨杨柳”的低低吟唱。最可怕的是,两千年过去,我曾经棱角峥嵘的头颅、颀长劲挺的颈项、宽展明滑的脊背、紧致收敛的肚腹、肥硕浑圆的臀髋、劲健腾跃的四蹄,包括迎风飞扬的鬃鬣之间,都长出了厚厚的绿锈,浑身散发着古老而腐朽的气息。
今天,我终于来了,来到了骏马的故乡。我的耳鼓里激荡着遥远天边传来的深沉呼唤,身体深处最原始、最朴素、最纯真的情愫在一点点融化、复活、流淌。我似乎一点也不清楚来这里做什么,或许只是赶赴一场两千年前的美丽约定。那个盟约,或许是沙场纵横时的匆匆一瞥,或许是疾步奔驰中的擦肩而过,甚或是对垒厮杀间隙彼此欣赏的一个对视,没有语言,没有信物。与我盟约的,一定是一匹身材敦实、体格健硕,性情与我一样刚烈豪放的蒙古马。然而毕竟两千年过去,他还记得那场约定吗?是不是和我一样,他也浑身缀满绿锈,遗失了生命传承的基因密码?
果若如此,纵然相逢,如何相认?
草原上本来没有路,马蹄能够到达的地方,就是路。
每年春冬季节,牧人们转草场时,留下勒勒车深深的辙印,留下牛和羊圆圆的蹄痕。草青了,又黄了,新的辙印碾过旧的辙印,新的蹄痕覆盖旧的蹄痕,仿佛在有意掩盖草原上所有的人迹与历史,终于让许多往事化作了烟云,随风而逝,成了千年难解之谜。
草原上的春天,是从营地和毡房外面的河水哗哗开唱的某个早晨突然到来的。大地上还看不到多少绿意,小河里却已经有几只野雁在咕咕咕地凫水嬉戏了。野雁是草原上季节变换的忠实信使,是它们悄然把春风从南方引来的吧,要不他们怎么敢在刚刚破冰的小河里戏水?蛰伏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毡房里滚一个轱辘,抖落沉重的睡意,舒络僵硬的筋骨,开始拆卸毡房、马厩和羊圈,把所有吃穿用的东西一样样装上几架勒勒车,然后串成一串,一声响亮的鞭哨,赶着羊群、牛群的脚步,去寻找水草肥美的地方了。羊群和牛群的脊梁像初春的山岗一样消瘦,随着大地的起伏在起伏,干瘪的草原亟需一场透雨滋润一番了。这么想着,耳畔里突然响起悠扬的长调,如春天的滚雷一样在天空中、云彩间、草原上欢快地流淌。
春雨总是那样羞怯,在牧人们春困的沉睡之夜淅淅沥沥撒下。第二天,推开毡房的门一看,第一朵马兰花绽放如白度母慈祥的笑颜,草原上最绚美的夏天到来了。天空澄澈如洗,阳光透亮得可以看见芒角,仿佛只有雄鹰的翅膀才能撑起蓝天的骨架。万物勃然萌发,大地日渐丰腴,无边无际的野草和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蛮生长、恣意盛放,点染出无限诗情与画意。这个季节,羊群、牛群和马群成了草原最蛮霸的主人,它们肆意饕餮、尽情享受着大地的馈赠,等到秋风浩荡而起之时,它们一个个膘肥体壮、滚圆油亮,一副养尊处优的身段。身后自然会多出许多羊羔、牛犊和马驹来,昭示着草原生命群体繁衍壮大的蓬勃气象。
秋末冬初,大雁如约而去,大雪如期而至,封锁了草原的欢腾,凝固了河流的歌唱,天地之间,惟余莽莽。牧人们早已经在草原的凹洼地带有水有草的地方扎下了营地和毡房,屯起山一样的饲草和干粪,完全可以保证人与牲畜整整一个冬天温饱无虞。毡房里的炉火长天烧着,熬着热气腾腾的乳酪和奶茶,炖着鲜嫩肥美的牛肉和羊肉,牧人们要给自己揽一身厚厚的膘,以抵御呼啸的北风、熬过漫长而严寒的冬天。孩子们整天像懒猫一样窝在温暖的皮褥子、毛毯子里,除非毡房外面突然出现一只迷路的狍子或者羊鹿,才会把他们吸引到冬天的雪野里去。草原的女人永远是最勤劳能干的,她们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不是挤奶子、打乳酪、晒肉干,就是坐在火炉边上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草原上的男人是收不住心的野骡子,他们才不会整天守着毡房和女人孩子呢,早早骑着马四处喝酒寻乐子去了。
迁徙曾经是草原上亘古的生存状态。牧人们在季节变换中颠簸流离,在迁徙流浪中生老病死,与自然抗争让他们炼成山一样强壮的体格,与天地对话让他们养成天一样广阔的胸怀。他们的目光永远没有尽头,他们的脚步永远不会停歇,在经年累月的游走中,他们沉重的肉身和浑浊的心灵俱已抵达圆融与澄澈的彼岸,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驻足曾经养育了扎赉诺尔人的呼伦湖畔,我的耳边风声猎猎,眼前烟波浩渺,天上的流云如撕碎的棉絮,一疙瘩一疙瘩在汹涌翻滚。似乎只是被远处山丘上的敖包轻轻一撞,顿时撒下万道水帘、漫天雨雾。雨水在青草间迸溅流淌,稍稍俯身,依稀听得见大地舒畅的呻吟。在湖边啮草的羊群、牛群却一点也不着急,它们抬头瞭一眼天空,依然悠闲地吃草,它们知道那一朵云彩里藏着雨滴。果然,眨眼之间,头顶的乌云散尽,天空挂起一道七色彩虹,映照得呼伦湖水天一色,斑斓夺目,正好与远处的贝尔湖遥遥相对,顾盼生情。
草原上的湖水与河流,都有着古老而悠长的渊源。
传说有一个叫莽古斯的妖魔终于被勇敢的贝尔打死了,呼伦与贝尔的坚贞爱情感动了上天,长生天眷顾他们,把一片宁静与祥和永久地赐予了这片大草原,最后还不忘赐予一条银色的乌尔逊河,为呼伦湖和贝尔湖这两只善良的“水獭”互通款曲、接济盈亏。难怪,呼伦湖畔的石子都那么美丽,每一个外来的游人都愿意在呼伦湖畔留下自己的美丽倩影。
迎着猎猎的风,我一路走过野性的巴尔虎蒙古人的狼园,走过威武的大蒙古金帐汗国的大营,我的脚步开始疲累,眼睛也有些倦怠。日落谿山散马群,夕阳下,曲曲弯弯的莫日格勒河浮光跃金,几匹了却了人间俗务的马匹被扯去笼缰和鞍鞯,自由自在地在河谷里饮水、啮草,甚至可以相互亲昵一下。我禁不住深深叹惋,草原上曾经雄性的、强健的、斗争的生活状态,正在被无休止的口腹饕餮之欲和抵死缠绵的精神委顿之症所替代,即使是我这样一匹天外来客、骏马名驹,从那些毡房外面走过也没有引起一丝骚动。往常,这时候草原上的营地里已经早早生起一堆篝火,人和牲畜都沉静了下来,默默聆听一位须发皆白、长髯间缀满风霜和故事的老人,拉着像河水一样悠长的马头琴声,唱起如天籁一样悠远的长调或者呼麦,讲述一段尘封千年的英雄史诗,比如《江格尔》或者《蒙古秘史》和《蒙古格斯尔》,随便哪一段都行,都能帮助我找回生命的密码和古老的盟约。可惜我没有这样的机缘凑泊,那种美好的镜像并没有出现。夕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坠入草原深处,光影闪烁的莫日格勒河也隐入草原深沉的夜色没了影迹。我重振脚力,孤独地走出草原,忽然风中传来一曲低回的歌声:
我的心爱在天边有一片辽阔的大草原草原茫茫天地间洁白的蒙古包散落在河边;
我的心爱在河湾额尔古纳河穿过那大草原草原母亲我爱你深深的河水深深的祝愿……
那穿透天地、直击心灵的歌声如天籁一样,与其说是在歌唱,不如说是在倾诉或者呼唤,倾诉一个草原女儿对母亲草原的深深眷恋,或者呼唤远方流浪未归的孩子早早回家。我虽然无法听懂那像历史一样古老的语言,但我听得懂那慢缓流淌如莫日格勒河一样优美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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