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紫荆花开
(刘丽虹 摄)
□张立
你就在内科病房先工作着,熟悉一下。宿舍在最后边一排房子,东边第二个门,一会儿让小刘带你过去。院长简单交代着,我生命里10年的小镇岁月,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我背着包,走在去往宿舍的沙石小路上。天空晴朗,有很好的阳光照下来。和镇上所有的建筑一样,医院里共4排房子,旧的,青瓦,灰砖。路边成片的紫荆花在怒放,热烈的花朵在风里晃着,让人不免多看了几眼。
同事们都很热情,对我不厌其烦地问来问去。多大了?收款室那个50多岁的老李,一个胖乎乎的大婶。十七。我简短地回答。喔,好像问过了啊。她歉意地笑着,随手把桌上一团碎纸屑扇到地上。 众人七嘴八舌,我只笑。
小镇就这么多人,逐渐也都认识了我。婆姨大婶们挂上吊瓶,在连椅上半歪着身子,边看药水慢慢滴下来,边聊天。
听说来了个漂亮姑娘。叫什么?
小青。
小青?白蛇传里的那个?
没那么厉害。
于是一齐哄堂大笑。我也跟着微微笑起来。
小镇病人稀少,医院护理上工作不累。看护着病人挂吊瓶的时间,也只剩下了聊天。有的大姨大娘起针后并不走,盘踞连椅久久不去,彼此聊,也和我们护士聊,能聊上一两个时辰。镇上的全是街坊邻居,数量的稀少使人和人之间变得切近起来,很有彼此取暖的味道。我性格恬淡,不擅长聊天,常常是他们问,我回答。就是这样,聊着聊着我也会没有话说,看着摊在桌上的课本,慢慢住了嘴。面前摊开的一本《药理学》,页面上一枝紫荆,底下印刷体写着:具有清热凉血,通淋解毒的功效;主治热淋,血淋,疮疡,风湿筋骨痛。
偶尔有镇上不认识的人来打针,对我年轻的脸表示怀疑,认为是谁家上学的孩子在这里实习,到处找熟面孔的老护士打针。我就去把长发剪了,平添了几岁年纪。
夜班,值班室的大小刚好能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小镇实在太小了,小镇医院的夜班一般没有什么事情,有时候静悄悄的,一直到天明都没有一个病人,可以在值班室床上打盹。我们和衣卧着,等有零星的病号半夜敲门。“我们”是指医生、护士、收款人员和药房值班的。话倒过来说,半夜敲响值班室门的,也一定是有急病的人,要么捧着肚子打滚地疼,要么发烧烧得脸通红。还有,就是打架包扎的,拌嘴喝农药的。病号重的急的,就会用噗噗噗的拖拉机拉了送来,所以我们一听见有急促的拖拉机声拐过医院的围墙,就会马上警醒,爬起来开好门,一室的灯火迎着病人。
护士和医生的关系最密切,办公室都混在一起。护士长是个40来岁的妇女,姓徐,孩子上高中了。上班不久,我就目睹了她打针的场面,用镊子从一个消毒缸子里夹出一块棉球,涂涂,一针就下去了。技术熟练到没有什么好说的,空气里弥漫着碘伏淡淡的味道。
我们闲着的时候就团棉球。从一大袋子的脱脂棉一点点撕下来,左手蜷缩成一个小杯状,右手拿着小块棉球团向左手的杯口里塞紧。左手松开时,那些小棉球团就有了样子。我们把团好的小棉球放在小的消毒袋子里,放进高压锅, 架到大炉子上,几十分钟后,高压锅就开始嘶嘶嘶地喷气。
在为数不多的急救病号之中,喝农药的占了绝大多数。农村人实在,两口子拌嘴吵架,或者遇见其他什么想不开的事情,顺手就从草棚里、门背后摸出农药瓶,仰口就倒。喝农药多数属于有机磷中毒。我每月处理六七本的住院病历,其中必定有一半是有机磷中毒的。
抢救喝农药有机磷中毒的人有固定的程序,开口器撬开嘴,插上胃管,大瓢的水灌下去,手上脚上同时建立静脉通道,问清农药的种类名称,阿托品就一盒接着一盒用上,源源不绝。等胃已洗清,瞳孔有变化了,肌体开始阿托品化,就挪进病房,阿托品继续冲击治疗。
5分钟一静脉推注,直到10分钟一次,20分钟一次。我们忙得脚不沾地,每时每分待在病房,不敢稍有松懈。
我敬畏生命,现在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在十字路口徘徊,要么我把他拉回来,要么他回到来时的地方。我在这样的生命交付面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精神高度集中,浑身绷紧,心跳如同擂鼓,不是害怕,是实实在在的敬畏。后来,我落下了不明原因阵发性心动过速的毛病,我想,可能就是那时候接诊和抢救过程中,长时间全力以赴所结的果。
工作之余,有无穷无尽的空余时间需要打发。医院北墙外不远有座后山,长着拉杂的灌木,和大片大片的紫荆。我常常在下班后,踩着一地夕阳走上斜山,坐在草坡上望着天空,也和一朵花对视。时间仿佛是凝固的,那样的黄昏被扯得无限长。有小虫在草坡上唱歌,零星的小花有点胆怯地开在风里,散落草丛,伶仃的身影有点瑟缩的意思。山下遥远的小镇的声浪隐隐飘过来,像梦一样不真切。
十七岁那年,我不会安排自己的将来,也没有真切迫近的想法,只是让事情推着,慢慢随着世界走。未来看起来模糊一片。我就这样在后山上遥望浮云,望着紫荆花,云不说话,花不说,我也不说。
不如复习功课考研吧,课本我来找。林晓峰说。我望着他浅褐色的瞳仁,那里有跳跃的星光,让人感觉挺有意思。我点点头。
林晓峰是我的一个同事,在外科。医学院毕业后,安置到市立医院工作,按照上边统一的要求,到基层医院工作锻炼一年。在我分配到柳埠子乡医院的时候,他来到这里已经8个月。相遇其实就已经离别在即。
他给我找来大摞资料,我看了一遍,摇头。
怎么了,青。
忽然又不想考了。
那你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眯缝着眼睛,微微笑起来。
他目光有点迟疑。试图和我说话,我拎拎隔离衣的角,起身走了。
那时我离十八岁生日,还有一小段距离。
我还是坐在内科病房的椅子上,面带微笑处理着医嘱,给病人扎上针后陪他们漫无边际地聊天。工作之余还是去后山望着天空,有时候躺在草丛里,有时候不。日子就这么缓缓地走,波澜不兴。
身边人来来去去,我望过去,笑着眯着眼。谁来搭话,都是一式的客客气气。晚上回到一个人的宿舍,我把风关在门外,自己一个人慢慢想。
没有食堂,吃饭变得很简单,有时候是泡方便面,有时候火腿肠或者别的什么。那时候,我很瘦,从镜子里看过去,锁骨突兀出来,很高。
没有电视,电脑是什么,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没有书。我随身带了一本红楼梦,反过来调过去看,有的章节,能背下来。
宿舍里放了一台录音机,我喜欢《橄榄树》,常常什么也不做,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齐豫一遍又一遍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橄榄树。
有热心人提亲,兴头头来,怅怅着走。
我不大习惯上夜班,因为总有莫名的紧张在里边。有时候是幻觉,幻听,总觉得有急促的拖拉机突突突在来医院的路上。梦里也光怪陆离,总是奋力抢救一个病人,也总是冷汗飕飕。
有一天夜里,大风。当时已经是冬天。被敲窗的声音从梦中警醒,我问:“谁?”窗外传来嗤嗤的笑声。我疑惑不解,最后从那熟悉的笑声里恍然大悟。一个镇上副书记的儿子,刚刚从粮校毕业,整天在镇上晃来晃去,最近托老爹帮忙安置在医院收款室暂时先蹲着,等候正式工作的安置。
想了3秒,我问:现在是半夜12点,你要做什么?
窗外的笑声越发暧昧,叫我开门,让他进来,说是要说话。他开始动手晃窗户。那窗户没有插销,只是在后边用几块砖头垛上。他已经扒开了那砖头,开始扒窗户扇。
床边的桌上放着一个暖瓶和我喝剩的小半杯水。我往那半杯水里倒上热的,打开窗口,猛地泼了出去。
那笑声嗷地变成一声惊叫,跳着脚跑了。
我重新躺到床上,继续睡过去。第二天大清早林晓峰从临墙的外科值班室跑出去,从镇上一家木器厂拖了一个木匠来,要人家把护理值班室的窗户封死。封死!他嚷着。
春节后不多久,林晓峰就调回了市医院。走的那天正巧我休班,他来到我宿舍,默默坐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抽了半包烟。案头的一个盐水瓶子里注满了清水,里面插着几枝紫荆花,微微垂着。一屋子的烟雾缭绕里,我静静地看着他。我们的脸都模糊在烟雾里。
多年以后,我在大街上还遇见了他,清瘦的面孔依然俊朗,只是多了几岁的痕迹。还有一次,我过一个红绿灯的街口,无意中一回头,看见他就在不远的地方望着我。我们隔着如潮的人群静静对望了几分钟,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小镇。
我喜欢在给别人静脉注射的时候,摸索着病人血管的流向和微微的跳动,那里有生命奇妙的温度。我体验着这种生命的脉动,用一个针头,灵巧地挑过去,以一个特定的角度完成一次次完美的静脉注射。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有微微的战栗,从心尖上滚雷般掠过。
我不喜欢做青霉素皮试。一次次稀释,得到合适浓度的皮试液,在病人腕部像蚊虫一样叮咬一口,然后默默等待过敏或者不过敏的结果。那过程显得无比冗长,而且充满了难以言明的不可知的气息。
几年后,我依然留起了长发,不用装成熟,小镇都已经接纳了我。病人来的时候,都习惯唤我:青。
我轻轻哎一声,答应。
我给他们量体温,属脉搏,测血压,清创,消毒,洗胃,治疗。然后送他们拿药去,或者出院。
一晃,10年,就悄没声地走了。
后来我结婚了。结婚的当年,丈夫就带我离开了那个小镇。
从此,小镇就成了我生命里的记忆,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春日下午,我慢慢回头,仍能看见一个叫青的女孩子,慢慢走在那个大院子里,那一蓬蓬鲜艳的紫荆花,正在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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