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杨荔钠写给《春潮》的信

澎湃新闻 2019-07-01 11:50 大字

程青松

写给《春潮》的信

文 | 杨荔钠

我亲爱的二女儿，再过24小时你就要出来和大家见面了。我不忐忑，自己的小孩再丑也可爱，况且你不丑。

叫你二女儿是指剧情片你排名老二，你的姐姐《春梦》大你五岁，她任性孤傲，不屑交流，不像你随和友善，渴望对话。

导演杨荔钠

算起来你的孕期比哪咤还多两年，那时大姐刚满一岁，纽约大学张真教授邀请我去做访问学者，那年秋天，我在异国他乡游走漫步，更清晰的回望自己的出生地，在东村街道的咖啡馆，我对张真描述了你的雏形，也是胚胎注入的时刻。

又一年，我带着大姐去英国放映，在古老的教堂里听一场古典音乐会，演出结束时，你的画面，人物和气质清晰可见，有被淹没冲洗过后的通透感。你的名字不一定是那时后想好的，我清楚我种下的肯定不是一颗平静的种子。

2016年的深秋，我和出品人李亚平带着你去了金马创投，评审之一听完阐述对亚平说，用商业片赚的钱扶持艺术片，这样的出品人够好。她为你付出了真金白银和热血丹心。

（右起）杨荔钠、郝蕾、李亚平

制片人程青松是青年电影手册主编，金扫帚奖创办人，那一届有嘉宾缺席，他把我叫去补缺，我坐在台下看着郝蕾给金燕玲颁奖，郝蕾的颁奖词令金姐潸然泪下，她们样貌在脑海中替换，我看到《春潮》母女在台上定型。至今我还保留着她们当时的照片，也记得她们的对话。

郝蕾：很多好演员一辈子也不一定拿到大奖，但她的存在是有价值的，很多时候想过放弃，但是放弃是普通人做的事情，我们选择不放弃。

金燕玲：我不是一个受过正统训练的演员，我一定是努力用心工作的人，我对自己说好好做人，好好工作自然会有机会·····

纪录片中我和拍摄对象是一见钟情的关系，彼此相爱才能开始工作。那天她们没看见我，我在人生的剧场里坐了半辈子终于等到她们一起出现。这不是偶然，是早都排练好的约会。

之后青松把剧本发给郝蕾和金燕玲并很快得到回馈，在郝蕾的工作室里我们讨论了两次。她认为郭建波是这几年遇到的完整角色，剧本结尾大段旁白我一气呵成写完，她一气呵成读完。除了文本我和她的连结也许还包括漂浮在字句上面那种专属北方女人的精神特质，她能嗅到也都读懂。在我犹豫不定时她始终都是信赖剧本的人。再见金姐是和青松一起去上海探班，她顾虑没有大陆生活背景，台词对白又多，会不会令观众跳戏。我说观众会专注你的表演忽略你的台词。事实证明我是对的。看过影片的人都认同她的角色，和她做了很多功课，带着充分准备来到剧组有关。

还记得第一天出工安排了社区工作的戏，她穿上制服，定好造型，穿行在当地普通群众之间，听她们合唱《我和我的祖国》，我看到金姐眼神里的安定和光芒，姥姥的魂魄已经依附在金姐身上。前天影展开幕，红毯上少了她的身影不算完美。最后一次化疗令她举步艰难，公益平台上她公开病况呼吁女生早预防早治疗是大美。

我是演员出身，也偏爱我的演员，她们的灵性与魔性共存，仙女与巫师同体，四十岁以上的女演员本是黄金时光，有强烈的使命感为“上年纪”的女演员写戏。在我眼里她们的星光不是在红毯上，而是日常中郝蕾戏后欢颜，金姐人前率真都是我不肯割舍的理由，你的身体里留存下她俩挚诚有水准的演出值得一生炫耀。你的出生地在中国东北方长春，也是我的第二故乡，那里有我看惯的风景。主场景是我大姨家，没有任何一间屋子比它更好，房里的桌椅茶杯，床铺镜子，都该记得我的体温，我在它们面前长大。包括房子里的女主人我大姨，剧中姥姥身上可以看见她的影子。有一次美术组清理了房间原有的挂件装饰，我又把它们捡回来放到原处，对我来说被拿走的是岁月累积出来的表情，每个物件都会说话。

主创团队主要来自台湾和日本，市山尚三先生早在《站台》剧组认识，一恍20年过去，他的头发白了，我的长发削了，你新鲜的生命催促他奔走在海外影展及发行队列中。

半野喜弘的作品经常出现在侯孝贤和贾樟柯导演的电影中。他隔空对话，视频传送，反覆修改你的旋律，《春梦》《春潮》都留有他谱写的乐章。

摄影师Jakepollock美国人，中文包轩鸣。《风声》《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他代表作。他的影像灵动自由，赋予生命力，我们说好在《春潮》中镜头朴素，凝视表演者更适合你的气质。看景时我们讨论最多的是梦境怎么拍更好，很多方案过后，放弃了剧本原有的超现实超难拍的景像，替换成写实主义又能代表女主角心情的梦境。但我也不会浪费那些被甩出去的精华，它们会出现在以后的作品中。

我称自己为梦神，这不是吹的，为娘可以卖梦为生，所以有了大姐《春梦》。

你身上也有梦痕，虽然留下的不多，都是日夜缠绵的果实。现实和梦境我更喜欢在夜里遨游，梦境比现实更有穿透力，我靠梦活。有一天梦没了，我的肉身也离死亡不远了。

现场录音朱仕宜职业生涯经验丰富，和声音指导杜笃之合作多年。在杜老师的工作室里我看到了声画同步后你初始的样貌。你每强壮发育一点点为娘我都满心欢喜。这是为母的快乐。

还想对你说我是你的母体，真正抚育你长大的还有很多双手，来自多渠道的养护，除了主创，也包括其他演员和前后期工作人员，小孙女郭婉婷，崔英子，老周，盲人，郭建波男朋友，制片组，美术组，灯光组，服化组，后制组，翻译，剧照，海报，场工，司机，参加演出者，宣发以及过审阶段助力的人····感谢名单里有一大串和你有关的名字。

不能忽略的还有尊称廖桑，廖庆松的名字，从百字梗概到最后成片他以监制和剪辑指导的身份一直照顾你，提醒我。困境中给予信念，创作中分享经验。缺少他的鼓励你不会长成今天的模样。台湾剪辑大师廖庆松出任《春潮》监制

明天此时连结我们的脐带将被剪断，你要迈出自己的脚步，适应自己的命运。有人会夸奖欣赏你，也会评判批评你，我们都接受，我们都欢喜。这不虚伪，是为人的境遇和尬尴我都体验过。电影里人们制造美好与希望，制作过程中充满艰辛残酷，甚至有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想对年轻人说目光如剑，善待你的导演，随众仗势也迷失自己。

有人问女性三部曲的意义有哪些内在关联？犹如回答一天三餐每餐吃啥。

除了需求和欲望表达，也像是生命历程中的添加强心剂。在我们的教育中学校和母亲不会告诉你女人和男人有多不同，是人到中年才觉知自己女性身份所处位置，开始思考除了半边天，男女平等宏观概念以外的根源探究，可以说是生活让我成为女性主义关怀者，我愿意用电影这台内存有限的时光机多介绍些我熟悉的女性角色，以她们的视角观照周遭，她们的美与哀愁，隐忍担当书写在每个家庭过去与未来的生活史中，我不介意被贴上女导演的标签，在男权社会中做个女导演挺好的。

2019年6月1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