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 | 北方人在三亚
临近春节,又到了海南岛最热闹的时候。
我趁着最“热”的春节到来之前,赶到三亚。从机场出来,大陆的寒意还在身体里留着尾巴,但眼前已是四处绿意盎然,满眼春意。
随车前往十公里外的凤凰镇,路上掏出手机翻看地图,西瓜村,芒果村,荔枝沟,狗岭路,羊栏村,韭菜村……三亚的地名质朴得自然。
小机车挤满路口,红灯一绿,便哗啦啦潮水般涌出去,和台湾街头一个样子。
海岛风光是第一印象,但第二印象,远比第一印象更深刻。
三亚西北人多,东北人多,不是今年的新鲜事,北方人像候鸟般冬一至就迁徙到海南被编成了段子,去年春节时万千游人因为交通拥堵,被困在岛上回不了家的新闻还没远去。
所以我本该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到了凤凰镇,还是惊了一跳。
眼前的一切,太不海南了。街上男人挺着大肚子,身材魁梧,女性穿着长衫,街道两旁清一色的西北菜馆,“新疆大盘鸡,西域风味餐厅,伊犁饭店…”
有那么一瞬间,我如置身西北。
北方人在海南
西北人宋刚已在三亚拥有了房产,其实这不算什么,他在这里盖了整栋楼。
宋刚的口音浓重,身型硕大,但在三亚走去哪里都不会突兀,他这样的太多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三亚是2006年,纯粹来玩儿的,那时岛上同乡还不多,他去沙滩看海,正巧碰上郭富城在那儿拍片子,他就跑去和人家握手。那次他在三亚待了几天,惊觉自己发现宝地了,“这地方攒劲”,环境美,空气也好。
自那之后,他几乎每年都要往三亚跑,不再单纯奔着享受的目的纯玩儿,而是盘算起做生意搞投资的主意。一开始是买下楼盘转租,后来直接自己建楼盘,当地渔民出地,他出钱,盖出楼来五五开,或者四六开。
一零年前后的海南,早已不是一块处女地,他也并非西北在三亚第一批的拓荒者,好在那时的三亚,房地产正热,限购令也还远见不着影,他就趁那时,捞到了最后一桶金。
他建的楼就在凤凰镇的村子里,村中新楼夹杂着旧房,土路连接着柏油路,鸡在道上跑,商铺一整排,整个村镇的面貌已经不城不乡。
凤凰镇几乎是全三亚,也是全海南西北人最集中的地方,宋刚开出的楼都卖给了同省的人,这是他卖房的规矩,说是为了沟通起来方便些。楼上还兼营餐饮,炉灶常热,张罗招待老家来三亚的亲朋。
11月27号那天他又组织了一桌饭局,众人见面,没想几个多年未见的故人在海南岛凑到了一起,相互聊起来,竟在三亚住成了邻居。宋刚大笑,这不是稀奇事,在老家见不到的亲朋好友,来趟海南,都能见着了。
那天的桌上还有杨明新的连襟王明,后者趁着春节假期到三亚度假,顺带看望已在三亚多月的杨明新。
年逾七十的杨明新和老伴儿近些年的冬天都在三亚度过,他有哮喘,在天寒地冻的老家咳嗽不止,到了海南这病便不再犯。他的子女孙辈在三亚给他们整租了套房,每年冬天轮番来三亚照看他们,去年困在海南出不来的大军里,就有他的子女孙辈。
今年他的子女都还没来,杨明新老俩口也不孤单,他的弟弟和弟媳来三亚游玩,就住在他那里,弟媳的娘家人也都住在三亚,她在旅游外的其他时间都去走亲访友。
弟弟一辈子习惯了冬日的冰天雪地,在温暖如春的三亚待得极舒服,纵使脸晒得黝黑,整日乐呵着,连说自己“把人活下了”(生活得好)。
那天饭局后王明又去见了杨芳,他同在三亚过冬的同乡好友。杨芳在三亚连过了三个冬天,都是为了孙子,不想他在老家的冬天受寒,孙子出生三年了,还没见过真正的冬天。
王明刚到三亚不几日,老家亲朋见了一大圈,算来算去,“半个老家在海南”,这话竟是不错。
这些人来海南的原因大体一致,情况又各不相同,还有的,因为某些不可抗的原因,一直在海南生活,回不了家。
不管是什么原因,就那么一传十、十传百的,海南的西北人竟慢慢多起来。他们在这里过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逃避,也在这里憧憬。终于在海南岛上寻到了一个低配版桃花源,就这么消闲安顿下来。
热土
三亚海边,沿着海岸线修了几公里长的椰林大道,大道紧挨沙滩,每天清晨,因为阴凉,在大道上晨练的人甚至比沙滩上的多,打鞭子的、耍棍子的,多是浓郁的北方特色。
除了周日之外,每天上午八点半之后,椰林中每隔百十米,就聚起近百人规模的人群,放声高歌。
11月28号早上九点我赶到海边时,一堆人群里正传出“这就是美丽的沈阳”,凑近去看,指挥、有摄像、道具、设备,竟都齐备。几人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放歌三亚湾》,里面编了197首歌,这海岸边日复一日所高唱的,都选自书里。
一曲沈阳合唱罢了,换几人又着民族服饰,接连唱跳着新疆和蒙古歌舞。
上去询问才知,他们和单打独斗的晨练者相差无几,虽是在此地生活的东北人组织,但参与者并不限于东北,都觉大老远来趟海南,不能废了美丽的海景,当然得在海边高歌一曲,这才是享受。
这些给三亚留下了两个半小时的歌声的北方人,多是短暂的过客,还有许许多多的,已经以更深的方式嵌入三亚。
我居住的旅店老板,是黑龙江大庆人,来海南就是为寻找商机。她不是工人,在老家做不了别的生意,索性来了三亚寻找机会,三四年间就开起了两家旅店,还兼营租车业务。因为要守着旅店,夏天也离不开,所以几乎在三亚定居。
我本疑虑夏天是不是生意不好做,她倒还算满意,夏天虽然北方人受不了热走了,还有其他南方人过来,那时候正是淡季,价格便宜,也能吸引不少人。
是啊,她的孩子已经在三亚上学,这就是要常驻了,没生意,能留下来吗。
那天我本欲找店家租车出行,车都租了出去,只好叫滴滴。司机一口辨识度极高的东北口音,自称哈尔滨徐哥,对三亚一年四季的温度气候了如指掌,一路传授着他的海南经验。
没几句说到在三亚购置房产的事,似乎踏入了哈尔滨徐哥的专业领域,彻底打开了他的话匣:“现在买房子正好没问题,全国就这么大块地方,其他地方都冷,三亚的地皮越来越贵,海棠湾房价都五万了。这里早晚不是挣钱的事,是挣大钱的事,我已经买了三套了,我还知道一个人三千万买两套往那儿一放,不住,你看看。”
见我好奇,哈尔滨徐哥话头更止不住:“虽然限购,但只要你想买,我就有办法。你要买就买大公司,小产权房没保证,真有说扒就扒的,某个楼盘开放出来,住户刚入住没多久,房子就因为违规被推了,不仅开发商血本无归,而且住户自己也有苦无法说。”
他的话不假,这几年三亚楼房盖的凶,但很多是没有房产证的违规建房。宋刚盖的楼就冒着这样的风险,他的楼建在渔民自建自用的宅基地上,虽说有村政府的备案,但还是没法在房产局走齐手续,开发出的楼盘因而没了法律保护,风险大,房价就低,旁边新开出的楼盘已经卖到四万,他只能维持一万的相对低价。加之限购令一出,对他更有影响,但房是七七八八都卖了出去,他也并不怎么愁,唯一纳闷的是,他搞不懂其他人是怎么买到房子还弄到产权的。
杨明新老俩口不存在买房卖房的烦恼,他们深居简出,仍然按着老家的作息和方式生活,一切没有太大的变化。虽住在海南,但他们吃惯了肉,对海鲜并不感冒,但有亲朋来,还是会带着去吃海鲜。
归去来
王明刚到三亚那天晚上,杨明新带他去楼下的烧烤摊吃海鲜。
那是本地人支起的烧烤摊,架在小巷里,来吃的顾客不少,女主人一直忙碌着,见王明挑选菜品,指向框里的鱿鱼说:“你们外地人喜欢吃这些,我们本地人就喜欢吃豆腐啦,白菜啦…”
后来王明对槟榔好奇,在街上看见卖新鲜槟榔的,就上去买,一开始卖家还不甚愿意,“你们外地人吃不惯的。”
外地人,是海南人对突然涌至的外来者的通称,他们早已习惯,并丝毫不掩饰自己与这帮带来商机同时也带来混乱的外地人之间的不同。
在近几年刚被北方人占据了半壁天地的海南还是生猛之地,与不同的人聊聊,能感知到在这里那条没有等级高下之分的轻视链的存在,轻视链之内,所有人都被包纳进去。不仅当地人看不惯北方人,北方人看不惯当地人,西北人和东北人也互相看不惯。
作为西北人的宋刚抱怨,外来者的素质差,他眼看着路上两个人竟为了捡一个纸壳争吵不止,结局以纸壳原封不动的躺在原地,谁也不许拿走而告终。
杨明新的孙子为了看爷爷,在海南度过了几个冬天,风景已然看腻后,便只记下了它的混乱无序,以及地下一滩一摊被吐出留下印迹的红槟榔水。
杨明新给我翻出微信的群聊记录:“你看,这是微信上大家在发的,那是北方人和海南人互相调侃的两组诗。”
当地人觉得,你们有钱有闲的倒是享受了,但到处搞得乱糟糟,还抬高了他们的物价。
外来者觉得,很难和当地人交心,海南的经济是靠他们带来的投资和消费拉动的,凭什么来吐槽他们。
本地人和外来者,如生活于两个平行世界中,依靠唯一的纽带商业连接起来。这纽带足够强大,也十足脆弱,经济的波动,心理的变化,样样都能影响。
杨芳说,今年的北方人少了不少,去年一万二能租出去的房,今年八千还在挂着。对她来说,定居是不可能的了,主要是医院太糟糕了,远不如她老家的。
最终,她还是会和其他的北方人一样,像候鸟般,年复一年的,在北方老家和海南岛之间,飞去又飞来。
(文中王明、杨明新为化名。)
原题为:《谁的海南?》
作者:南风窗记者董可馨 dkx@nfcmag.com
摄影:董可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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