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山（连载）
■梁勇
（上接10月25日第七版）
9
家长会开过后，窦豆莫名其妙的病了，四肢莫名其妙的痛，还腹泻拉稀，拉得人都快要虚脱了，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熬了两三天，到底顶不住了，窦豆只得去寨子卫生室找医女姚遥。刚进卫生室的门口，就闻到独特的中药味，苦蒸汽里含了丝丝甜味。卫生室由两间相连的木屋组成，门诊与处理室用珠帘隔开来；窦豆觉着有些奇特，仔细再看，却是一幅图画，蝴蝶花间戏。之前没有患者来，姚遥便在处理室内煎药。
窦豆喊一声，姚遥出来了，窦豆把情况讲了个大概，姚遥就给他把脉，望闻问切一番，然后边划药单边说：“你问题不少啊，汗粘体虚，脾胃燥热，代谢变异，筋骨郁结……”
窦豆很觉惊讶，说：“莫不是要报废了？”
姚遥忽的笑了笑，说：“早成废柴了，劈开来当柴火烧，可直接作肥料。”
窦豆才知道是姚遥戏弄他，不由摇头，说：“医女啊，不被你治死，也要被吓死，我平日常锻炼，还练散打，也没觉着有什么。”
姚遥却说：“你的毛病属于积疾，就像陷进了泥沼潭，愈挣扎愈陷得深，锻炼也不能顶事。而且练武有讲究，风险也不小，练得好强身健体，练得不当也极损身，霍元甲、李小龙就是例子，正当年说走就走了。”
窦豆这才明了姚遥不大喜欢他教她侄子姚柱子学散打的原因。窦豆正不知如何应答，这时候恰巧进来两位看病的大婶，姚遥让窦豆到处理室里等着，她先给两位大婶看。窦豆进了处理室，却从珠帘缝隙偷看姚遥忙活，这医女做起事来就是专注、从容，显得格外的可爱迷人。窦豆偷看竟着了迷。
许久，窦豆忽闻一阵扑鼻幽香，猛的打了个喷嚏，姚遥已进屋来了。姚遥对窦豆一努嘴说：“脱掉你的衣衫。”窦豆一惊：“啊？”姚遥又说：“脱了就趴那竹床上去。”窦豆又一惊：“啊！”姚遥不耐烦了，说：“啊什么啊，快点脱，我给你刮痧拔罐。”窦豆才“喔”一声，脱了上半身衣衫，乖乖趴竹床上，也不敢回头看医女。姚遥拿出罐子等东西，准备了一阵，就点火、动作起来。窦豆先觉背部一阵灼痛，火辣辣的痛，不由轻哼几下，接着辣痛与灼热就蔓延开来，爬满了身体；之后又闻阵阵奇香，于是就迷糊昏睡过去了。
等窦豆悠悠然醒来，回了魂，筋脉疏畅了，身子似乎轻了好多。姚遥就给药单他看。药单不看还好，窦豆一看，他的肚子就叽咕闹起来了，药单竟写着枸杞炖鸽汤。窦豆嘿嘿笑，说：“你的药单惹得我肚子闹饿，对了，你这儿管饭么？”
姚遥说：“虚汗多就炖汤补。给你治病还管你吃喝，你打算付多少药费？”
窦豆说：“刚才两大婶给多少？”
姚遥指着角落的一只竹篮，说：“都在这儿，十来只鸡蛋，几斤米，还有些熏肉、晒竹笋。”
窦豆说：“行，我照样给，折回钱算。”
姚遥摇摇头，笑说：“你是城里人，得体现出城里人的身份来。”
隔两日，姚遥给窦豆施展针灸治疗。不多久，窦豆就被扎成一只刺猬头了。窦豆起先呀呀喊痛，逐渐觉得好些，才安分了。等待中，窦豆向医女打听一座山：幽蛊山，听闻这山的瘴气很重，蚊虫大如碗。窦豆也向郭渝打听过，郭渝却含糊不清，只劝他别好奇惹这山。姚遥有点意外，却平和应答他：幽蛊山是寨子人眼里的禁山，传闻寄居不少了孤魂，有不少是殉情的，双双对对的去，魂魄却还不能在一起，怨气极重。听这么一说，窦豆也觉有点寒意绕身了。
等拔完了针，姚遥又让窦豆呆在一口大铁锅里浸泡，她边往锅底加柴火边问窦豆水温，直至锅里的药水吱吱冒烟，袅娜朦胧。窦豆有点慌神了，问姚遥要浸泡多久，觉着有点烫呢。
姚遥又加一小把劈柴，说：“你得顶住，烫点好，烫点药力才够效，你就当泡温泉，可得顶住了，别浪费我的草药！”
窦豆皱起眉头，说：“我怎么感觉你是在拿我来试验呢，拿捏准点，要是把我医没了，欠你的账就没人还了。”
姚遥说：“就你那厚实的糙皮，烫不烂你啦！开家长会那日，你老想抢广播筒，脸皮厚得赛大象了，那大喇叭就是你捣鼓烧掉的。”
窦豆的脸红烫起来，抓头搔脑，就转了话题，“那全都是郭渝校长的‘功劳’。对了，问个事，那日跳舞你怎么就找郭渝校长搭档，竟然不理睬我呢？”
姚遥说：“我喜好成熟稳重的，要你管啊？”
窦豆嘻嘻笑，说：“我懂了，你恋父情节严重。”
姚遥不答话，又往锅底加劈柴。过了一阵，窦豆嗷嗷叫喊，“嗷，烫、烫爆啦”，慌忙从锅里蹦跃出来。姚遥也忍不住捂嘴，扑哧一笑。
10
入冬以后，山里逐渐冷了。窦豆两大手都长冻疮。学校有学生烧火盆了，放木柴进盆去，点燃了，抓紧钓铁线抡圈，呼呼抡转，一会火苗就旺了。
毛眸雨怕出问题，集中训话了两三回，禁烟禁火禁火盆，违者重罚。窦豆却不大在意，也不大管束，结果他上课，有火盆的学生就马掌踏穿——马蹄露出来了；好家伙，一教室里窝着六七火盆咧，呼呼燃起火苗，还烤点米糕、糍粑、小鱼干什么的，味道还是挺不错的。自然，烤好了有时也向窦豆老师“进贡”一点。
后来，有一名五年级的学生把坐的课桌的一条腿卸下烧了，收到告密讯息后毛眸雨很愤怒，狠狠的批评了一顿窦豆，责怪他玩忽职守，并罚他自掏腰包赔一张新课桌！窦豆想辩驳，我把课桌的腿修好就得了嘛，我懂木工活的咧？但见毛眸雨气在火山口上，也不敢吱声了。窦豆回头找到那烧桌腿的学生，竟与自己同姓，是本家，又够机灵，烧了一条腿也没让老师察觉，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于是窦豆一挥手，不罚他了，让他喊别的火盆手也来，把那缺一腿的课桌砸碎、烧掉了。
这个事再让毛眸雨获知，她更是气炸了，好比向旺火的灶头浇了一大桶汽油，非得把窦豆这顽猴的毛刺给“烧”光了不可。原来，毛眸雨打算用缺腿的课桌改成放洗脸盆的木架子，正好摆放洗脸盆和她表哥寄来的“康美之恋”组合洗脸奶——窦豆竟然把它给烧了！
总之，窦豆的“冬天”是真来了，只要碰面，就被毛教导不断的“教育”，搞得他连申辩的心思都全无了；破坏九年义务教育啊，影响“四个现代化”建设啦，又大又黑的锅扣下来，窦豆的腰和腰子几乎都被砸碎完了。毛眸雨又决意跟窦豆“割席而坐”，不准他和她同一办公室备课、改作业；郭渝校长见此情景，也不敢求情，窦豆只好搬出柴房，在屋檐下“现场办公”了……
毛眸雨和窦豆的冷战若隐若现地持续，就这样子僵持，时间就差不多到了冬至。“冬大过年”，郭渝校长决定继续放假，在去年的放两日假的基础之上再增加一日。放晚学前集队，郭渝宣布放假消息，师生们欢呼雀跃，连毛眸雨的脸上也有了一丝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学生走完后，郭渝喊住窦豆，说：“明早，上我家杀猪、喝酒，早点来帮忙。我也喊了毛教导，到时候你服服软、和好来，男子汉嘛，能屈才能伸，斗气没好日子。”
窦豆摇头，又点头，说：“好好，全听渝哥的，我就低到尘埃里去，看她满意没有。这段日子过得，我都快给憋坏了。”
11
次日，窦豆早早就到了郭渝家，郭渝已把杀猪刀和钩子等家伙磨擦好了，郭嫂在用大锅烧水，柴火燃得旺，郭渝的小小子却还在睡觉。
窦豆扛来一只书柜，等毛眸雨来了，让郭渝给她，当赔不是；还有一些书，她看也行，借给学生也可。喝了茶，窦豆问：“杀猪的还没有来？”郭渝笑道：“来了，等水烧好，再等个人帮忙就动手，今日要杀的猪不大，不到百斤，总不长，杀了省心。”一会，果然来了一汉子，几人就吃点东西。
吃完，郭渝就拿着家伙，领着窦豆和那汉子下木楼的底楼，在猪圈前摆一条大长板凳。郭渝道，等下他把猪从圈里钩出来，三人合力把它扳上长板凳，他就动手；要小心，别让它咬到或踢着。窦豆以为，那汉子是杀猪的，没料他也是帮手，却由郭渝握刀，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但郭渝已踏进猪圈里边，很快就听到猪的凄厉嚎叫，郭渝握紧钩子柄，把猪拖出猪圈外。那汉子碰碰窦豆的手背，示意动手，两人就执住猪脚，和郭渝一齐把猪扳上长板凳，再翻成侧卧状，按牢实了，任凭猪嚎叫。只见郭渝弓着身子，杀猪刀对准猪咽喉用劲一插，插进去，顿了几下，拔出来，猪的嚎叫更为凄厉，血就喷涌而出，流得极快，血柱子似的；郭渝一脚拨过一只脸盆接血，盆里事先放了盐水，郭渝又用杀猪刀搅动，不让血凝固；猪血接得大半盆，猪的嚎叫已很弱了，不久就停了下来。
接着，浇沸水、刮猪毛。刮完毛，开膛破肚，取出猪内脏，好一番忙活……
等差不多弄得了，郭渝让郭嫂和那汉子做收尾的活。毛眸雨来了，郭渝趁此上去喝杯茶，同时让窦豆和她和解了。喝着茶，郭渝就讲窦豆知错了，还送书架赔不是，和解吧。窦豆却道，今日看郭渝校长杀猪，才知道他的厉害；同时也明了，不守纪律，这猪的下场就是教训，十分惨烈啊！
毛眸雨扑哧一笑，说：“谁要杀你这只‘猪’了，你讲校长是杀猪的，那教导主任也是杀猪的，全校老师都是杀猪的了。”好啦，屋外的天亮了，屋里也敞亮起来了。
毛眸雨心情一敞亮，也下厨房帮忙做菜，没想到她炒的酒糟粉肠味道很是不错咧。窦豆则做了肉丸。先把肉切细，再用锤子打成肉酱；然后洗干净手，抓起大团肉酱，捏成一只只小肉丸，下锅，水煮一滚，就做好了。这肉丸韧劲足，闻肉香，嚼有劲，吃不腻，煮汤最合适。
窦豆还向郭渝推介做些“蜜饯叉烧”，这是他老家的一道风味。割一些瘦肉或五花肉（去皮），切成小长条，抹酱料香料，日晒干爽，油炸、晾干，酥一酥，蜜汁拌匀，好了，保证香甜可口！
那顿饭大家都吃得很香，土猪肉毕竟原汁原味，猪长得慢有它长得慢的好处；酒菜好，心情又好，自然吃得快活。
12
放寒假前的一个周末，登龙小学来了几位客人，带着几袋衣物和一些文具，道是“雨露助学社”的，想找窦豆老师。毛眸雨赶去板樵叔家，板樵叔道人出去了。毛眸雨又转向郭渝家，也不见人，就和郭渝一起赶回学校。回到学校，窦豆已经在那里招呼客人了，寨子的医女姚遥也来了。
原来，窦豆也是助学社的成员，他向助学社反映了登龙小学的情况，直到这一日才把人给盼来了。衣物是各方爱心人士捐赠的，希望能给山里的娃子们一点温暖；来探望的几位成员则集资买了些文具。而他们更重大的任务是核实登龙小学的实际情况，计划新建几间教室，并用其中一间做校医室，服务学校，也可服务寨子；希望学校方面尽快做好详细的方案交给助学社，等助学社做好有关规划，等学校放寒假，即可开工……
事情交接完，郭渝热情邀请助学社的客人去他家里吃饭，却被拒绝了，客人道自带有干粮，不给大家添麻烦，然后真下山去了。
客人走后，郭渝嗷嗷叫起来：“今晚大家都得去我家吃饭，一定要去，我有几坛埋了很久的好酒，今晚就要挖一坛出来喝，喝！”毛眸雨、姚遥和窦豆都呵呵笑了起来。
大家一喝，果真好酒。但喝着喝着，人醉了也不知道。郭渝竟最先不胜酒力，一碗就醉了，醉了呜呜地哭了，边哭边嚷嚷起来。他懂杀猪并不特别，当了几十年老师，朝起五点半，晚睡三更夜，与杀猪佬也算“同行”了；窦豆看过他杀猪后，觉得他很厉害。但他觉得，窦豆比他厉害，厉害十倍百倍；他喝酒喝了大半辈子，学校还是这么不死不活的，可现在，看来真要换样子了……
窦豆摆摆手，说：“我哪里厉害，一个人能多厉害啊，大家合力起来才厉害。再说了，我再厉害，也没有教导主任厉害啊！”
毛眸雨也喝了酒，脸红润红润的，嘟起嘴说：“我以后不乱发你的脾气了，保证！”……
从郭渝家出来，三人先回学校，“安顿”好了毛眸雨，窦豆又送姚遥回家。
冬夜，弯月。姚遥和窦豆一前一后行走，但只相隔两三小步；这情形窦豆想象了许多回，却没料、这一晚上实现了。
走着，姚遥突然回头问窦豆：“放寒假，你不回去么？”
窦豆笑说：“不回，守工地、当工头，我的这半年的工资也都投进去了，能不操心么。”
姚遥说：“那好，有事你就找我。”
窦豆却说：“开工前，我想去一回幽蛊山。”
姚遥说：“怎么老提要去那座山？”
窦豆说：“就想去看看，看看她的山。”
姚遥说：“她的山？”
她就是窦豆的前女友，窦豆和她在大学相恋，恋了三年，最后她却跟另一个人出国了。她走的时候，跟窦豆讲，如果他去过她们那里，去过她的山，他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会离开他；她再也不想回去了……
窦豆两眼含住泪水，说：“我想去看看，看看她的山；她的山，是我的结，我的心结。不是讲，到冬天、瘴气也要冬眠的么？”
姚遥望着窦豆，望了好一会，忽而说：“我陪你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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