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会讲故事的人讲的故事——读吴念真《这些人，那些事》
○○绿了红了
今年的冬天蹊跷得很。
天气多变，要么是艳阳高照的样子，要么是一副欲冷不冷、欲雨不雨的样子。但经验告诉我，这季节最狡猾了，冷不丁它刷地一下就变脸了，就真的下雨了，就真的冷了。总有一些未知的事物是我们所不能把控预测的。
手头有几本书等着要读，看见吴念真的名字，心下一安，先选了这本。
港台人起名字，我最喜欢就是念慈、念祖什么的，这个念字后面不管拖了个什么字，都是叫人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吴念真原名吴文钦，他的笔名叫做吴念真，念真的意思是要挂念阿真，因为恰好姓吴，读起来感觉是不要再挂念阿真。而阿真，是他的初恋女生的名字。在我看来，吴念真这笔名很有些心酸，有欲盖弥彰的腔调，叫人搞不清究竟是要不念，还是要念。
说到吴念真的初恋，真的得回头再去看那部经典的电影《恋恋风尘》，导演是侯孝贤，而编剧，一个是朱天文，还有一个就是吴念真，这故事讲的就是吴念真的初恋。
在一个冬日阳光亮得刺眼的下午，我放下竹窗帘，在安静的屋子里，重新又看了两次《恋恋风尘》——影片里的对白那么简单，情节也那么简单，甚至配乐也是木吉他的简单叮咚几下，但是看着看着，你会被感动得不能自已，心底变得软塌塌的。这片子的节奏很奇怪，一开始你习惯性地以为肯定要发生什么事，你等着等着，但什么都没有在预期中发生，你又等，警觉地等，欠起身子等，事情还是没发生，于是你松弛下来，长舒一口气，把身子陷入沙发的深处，往往就在这会，冷不丁地，事情就真的发生了。
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也是这样，他不怎么用形容词，比喻也用得很吝啬，叙述得尽量平淡，平淡得似乎一点线索都没有，一点伏笔都没有，只是很白描地告诉读者一些画面，画面感很强，告诉你一些对话，很生动地很隐忍地告诉你已经发生的故事，故事里的那些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想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他自己好像不在故事里，又好像也在，他几乎不评论这些人事，只是叙述。我们知道，相声说得好，说的人往往若无其事地平静，而听的人看的人，有时候尚自可以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有的时候已经五脏俱碎，心肝打颤。
吴念真就真有这种本事。
吴念真在书里写了很多故事，有自己的亲身故事，有听来的故事，他同样用很好的画面，很洗练的文字，轻轻地写，轻轻地说。
有一次，吴念真坐的士，的士司机在听交响乐，他就觉得这司机很特别。的士司机后来讲了自己的故事给他听，吴念真把故事写成《重逢》——有一天，他在机场载客，恰好接了出国回来探亲的前女友，他很紧张，生怕被认出来，一直不敢回头看。前女友就在那一直打电话，他从中得知，她结婚了，有两个孩子，先生去英国出差了，她回来探望生病的母亲，她这十年的生活经历，在短短的从机场到医院的路途上，他全部得知了。下车前，前女友突然极其平静地对他说：“……我都已经告诉你我所有的状况……家庭、工作、孩子，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情，告诉你对过去同事的思念……什么都告诉你了，而你……而你连一声hello都不肯跟我说？”文章到这里就戛然结束了，以这样陡然的结尾。后来，《南方周末》有文章称这个结尾“饱满、结实”。
吴念真写他幼时生病，母亲许了两个愿，后来全村的人去帮找药，终于痊愈。在他结婚的时候，母亲依愿在菩萨前磕了100个头，还怕自己数错，就弄了100个铜板来计数，不辞辛苦地磕满100个头。也因为还愿，母亲还穿上旗袍和高跟鞋，站在村里简单的舞台上唱《流浪儿小皮箱》，因为吴念真第一次离家去台北工作时，母亲在厨房里洗碗，结果从窗口看到吴念真拎着小皮箱走了，当时就想，以后一定要唱这首歌给儿子听。
吴妈妈唱完，全村人都哭开了。
吴念真从不煽情，却总能打动很多人。
吴念真在《遗书》里用第三人称写弟弟，写亲弟弟负债自杀，他写得很节制，“火车喇叭的长鸣，听起来就像男人的哀号一样。”他写自己忍不住对母亲说：“检察官打开车门的时候，我看见弟弟的眼角旁有两道白白的痕迹，好像之前在哭。”母亲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你为什么还要来剜我的心呢？”于是，全家哭成一片。“要是用第一人称写，我会死掉。”吴念真回忆时，轻轻地说，他说得还是很节制，但你清晰地感觉到他用力在抑制心痛。
吴念真还写了很多故事，他是公认的“台湾最会讲故事的人”，这些故事很像来自《恋恋风尘》里那个贫穷却相濡以沫的旧环境，有一种细枝末节的柔软，有一种旧日温情。有读者问吴念真，你写这些故事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啊？吴念真用《麦克阿瑟回忆录》里的一句话作为回答：“回忆是奇美的，因为有微笑的抚慰，也有泪水的滋润。”
在这个一年之中最多变的季节，读完《这些人，那些事》，就有一些什么东西被揉软濡湿了。
我突然极想吸烟。
我甚至想到一个画面——家人回来看见我这个模样，诧异地问，嚯你怎么了？
而我，就慢慢慢慢慢慢地说。
没什么，烟熏的。
阅读远方，看到诗意；
阅读市井，看到人情；
阅读别人，看到自己；
阅读书籍，看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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