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困境

·钱红丽

将《包法利夫人》读完。周克希的译本，语言非常之好，节奏感也把握得好。翻译就是照着乐谱弹琴，不仅仅是准确，最重要的是，控制节奏，最需要那种浑然一体感。是将李健吾译本对照着读的。周克希的语言是一条蜿蜒小河，并非一滴水一滴水地流动，而是浑然一体地洋溢着往前走；李健吾的虽也准确，但缺乏浑然感。李的也是一条小河，流经的路径是对的，但，颇生硬，节奏差些，缺乏自然之美。犹如听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协——闭着眼睛就可以分辨出，格里莫的音色、音准，那种精湛的自然畅达令人无比受用；倘若是国内某个刚出道的年轻人弹呢？那种磕磕碰碰的忽高忽低的踉跄感，倒成了一种艰难困苦——似乎每一个音准都到位了，但，缺乏节奏感，让人听起来，非但不享受，而且替他着急焦灼，就是那种夹生感压迫得人的听觉非常难受。艺术原本是给人享受的，弄到后来倒成了受难。

翻译这个活，真是一门大艺术。对于《包法利夫人》，周克希的，真的完美无匹，那些呼啸而悱恻的句子，蝴蝶一样斑斓，欧式的绵长精湛，可以令人一气断下来，歌剧一样回旋往复，让人惊叹之余，情不自禁拿一支笔在句子下面不厌其烦地画一道道黑杠子。原来，不同的语种之间，好的翻译可以将语言切换还原得如此精准丰盈，美妙无尽，完整凸显了福楼拜的斑斓和精湛。

读完以后，恍如大病一场。真是一部伟大的小说。 13年前，读第一遍时，只晓得单单为爱玛哀痛，为女性命运的不可逆转而难过……如今的认识，仿佛更加深刻些——是福楼拜写出了人类整个命运的困境，你是走不出的。爱玛的心性里有非常纯真的不可多得的东西。当被罗尓多夫欺骗以后，她昏死过去，情志郁结，一直在病中，花了两年多时间才慢慢恢复过来，于感情上，那种忽然被抽空的打击犹如地震，她的整个精神状态宛如废墟，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迫使自己安分下来，尽量融入小镇周边的世俗生活，甚至带了赎罪的心理……可是，遇到莱昂，她依然不能克制自己，又投入到另一种迷狂中去，每个星期借口学钢琴去往城里约会。当时，看到这里，我有点鄙视爱玛了，觉得这个人太可气可嫌了，疮口刚刚好，忘性也太大了吧，这么疯狂而不计后果的，简直丢掉了作为一位女性的尊严。

爱玛的纯真决定了她将每一次恋情都看成了初次。我嫌弃她，是因为我没有她那么纯粹，以世俗的眼光丈量了她。

当她搬到那个小镇定居下来。当自己的丈夫吃饱晚餐在炉火边打盹，莱昂陪着她，给她读一本杂志上的文章……这就是差距了。你叫她怎样与这个平庸至极的人共鸣呢？他对于她的爱，根本笼络不了一个具有文艺气质的爱玛的心，他们一开始就不对等。她一直热爱读书，在租书铺常年订阅书籍……灵魂世界里，她想飞，可是没人陪她一起飞，直至遇着了一个年轻人，尚且未被恶俗的生活所浸染的年轻人，朝夕相处中，点点滴滴间，怎能不彼此心动呢？

——道德在小说里根本就是枷锁。我们不谈道德，只谈人性之美。

他们各自克制了自己，那一份隐隐约约的恋慕之情，以莱昂离开小镇重新求学戛然而止。

在经历了与罗尓多夫的癫狂之后，她与莱昂又一次相遇了。爱玛带着一颗纯真的心，还是想着私奔……爱玛的单纯，真是令人心碎。命运将她的美梦，一次次地不厌其烦地碾为齑粉。

她抓砒霜吃，还不起高利贷名誉受损是一个诱因。真正的，爱的无望，以及内心的孤独，才是最大的推手。她在心里过不去了，曾经对自己那么深情蜜意的人，他居在阔大的庄园里，享受着奢华的贵族生活，临了，为何连借“两千法郎”的情义都没有了？爱玛当初可是舍得送他一条昂贵的马鞭呀，用的还是借来的钱。是人世的冰冷，让她吃下砒霜，她用自己的死去祭奠自己的爱。

这个世上，谁也不曾爱过她，唯有自己的平庸丈夫，可是，他们的爱不对等，他不能懂得她，这种爱就是一种无妄之爱，也是一种负累，是负资产。

陈村的代序非常好。他说：“古往今来，人的道具在变，而人性和人的困境总是恒一的。洋人和华人说到底也是一样的人。一本好书，只可惜了爱玛的性命。爱玛没有走出去，不是福楼拜不让她走，而是，那种燃烧和欢乐永远是走不出去的。”

好小说是不能与生活平行的。现今的小说，大多在复制生活，平庸至极。

好小说，根本就是一个命题，它不能解决问题，但它绝对可以把生活提升若干档次，慢慢地，小说就到了哲学的高度，不遗余力地去呈现人性以及人的困境。

爱玛不过是福楼拜的一个道具，他花了四年多的时间，每天伏案十二小时，写出了1800页，到最后定稿时，删至500页，砍掉了1300页，也不知删去了爱玛多少次的梦想与痴狂……

爱玛死后，夏尔终于在她闺房的抽屉里发现她的所有秘密。

有一天，夏尔与罗尓多夫偶遇，罗尓多夫邀请夏尔去喝一杯。夏尔对他说：我不怨你，是的，我不怨你了！这是命运的错！

罗尓多夫反而觉得夏尔说这样的话，未免失之宽厚，甚至可笑，还有点迂。

我不知道福楼拜祭出夏尔这个道具是出于何种考虑。夏尔代表的莫非是一种臃肿邋遢不求上进的庸俗之流？还是俗世洪流中一股愚不可及的德行操守？那么莱昂呢，罗尓多夫之流呢，不过是另外的人格卑下没有做人底线的恶魔？

作为纯真的爱玛，她必须受苦，燃烧自己，然后毁掉自己。这就是人类的命运，永远逃脱不了的困境。连庸俗的夏尔都明了——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错。

这个不求上进的永远不能与爱玛灵魂交叠的男人，终于高韬了一次，说出了一句闪耀着哲理光芒的句子，真是一种激情蓬勃的反讽。

爱玛一直是孤独的，她一次次幻想着的出走，不就是想为找一个灵魂的伴同行吗？你看，人类的困境又来了——我们每个人都走不出自己的孤独，爱玛试图突围，可是临了，还是被绊倒了，甚至还搭上了性命。到末了，她依然死在自己的孤独里。

作为一部十九世纪的小说，它还是这么有生命力，虽然残忍。

我们中国人在戏曲里总是喜欢塑造团圆完美的人生结局——这种东方式的单纯，颇为可贵可喜，艺术家落笔前，总是体恤着，想着给予人慰藉之情……东方式的哲学永远指导人好好地活下去，也是民间所谓的：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让你浑然不觉地冷淡地漠然地活下去。西方的艺术形式偏向于福楼拜式的思考，它可以用来冶炼人的深刻性，让你洞悉身处的困境，永远走不出去的困境，到了然后呢，也还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说到底，东西方的艺术，还是殊途同归的，也见不出谁的更有智慧些。

《包法利夫人》 福楼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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