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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辉:写小说最大快乐是想象历史的不同可能性

澎湃新闻 2020-09-04 15:10 大字

马家辉

马家辉

进入51岁后,马家辉遇到朋友就说,“我要写小说!我要写香港三部曲!”而在53岁交出第一部长篇小说《龙头凤尾》后,他又加上一句,“我要写国际经典名著!”

《龙头凤尾》在2016年可谓风光无限,斩获了“《亚洲周刊》华文小说年度十大”、“台北国际书展小说类首奖”等多个奖项。认真说起来,这本书其实是一个意外,是马家辉原先想写的故事的前传。《龙头凤尾》楔子第一句就交代了:“刚开始我想写的只是哨牙炳,是从我外公嘴里听来的故事。”

哨牙炳是谁?他有什么故事?这要说到1967年,这个尤爱男女之事的黑社会二把手决定从此只对老婆好,不碰其他女人,并退出江湖。他老婆为此请来了他曾经的十几位相好,在英京酒店摆了一场叫作“金盆洗捻”的江湖大会。在粤语里,“捻”就是男性生殖器的意思。

“要说哨牙炳,还得从南爷说起。”《龙头凤尾》主要写的就是哨牙炳的帮派老大——南爷。而到了“香港三部曲”的第二部《鸳鸯六七四》,哨牙炳终于以“金盆洗捻”大会上的三把大烂牌“鸳鸯六七四”为引子,正式登场了。近日,《鸳鸯六七四》在繁体中文版面世两月后由新经典推出简体中文版。书名“鸳鸯六七四”,指的是牌九局里最烂的四张牌,拿到它,九成九输钱。

近日,《鸳鸯六七四》在繁体中文版面世两月后由新经典推出简体中文版。书名“鸳鸯六七四”,指的是牌九局里最烂的四张牌,拿到它,九成九输钱。

近日,《鸳鸯六七四》在繁体中文版面世两月后由新经典推出简体中文版。新作中许多情节与《龙头凤尾》交相呼应,比如南爷和英警张迪臣“不可告人的好”在《鸳鸯六七四》结尾部分以陆世文的身世“卷土重来”;思豪酒店的鸿门宴是《龙头凤尾》里有关香港黑帮与警察关系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一笔到了《鸳鸯六七四》以更精彩的“避风塘宴”出现;而《龙头凤尾》的一大线索词“秘密”,则从《鸳鸯六七四》开头哨牙炳的童年经历开始延续。

比起《龙头凤尾》,《鸳鸯六七四》也有了不少变化:故事线更多,人物更丰满。与此同时,小说叙事里“马家辉”有所隐退。

“《鸳鸯六七四》修订了不下十三次,前面几个版本像《龙头凤尾》那样,也有好多“马家辉”,但后来我觉得太自我重复了。自我重复的事似乎没什么挑战性。”9月1日,正忙于开学事务的马家辉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专访。马家辉一上来就说要写“三部曲”,因为写“三部曲”的作家似乎比较容易成为经典,比如,巴金。但到采访最后,他又会无比认真地跟记者确认一下:“读了小说,真的觉得还可以啊?”马家辉

马家辉

一写四年,千呼万唤始出来

马家辉原打算在两年时间里交出第二部作品,不料一写就是四个年头。

可以说这一部前后几版写的完全是不一样的故事,连主人公都不同。一开始马家辉想第一部写江湖帮派,第二部就写警察风云,于是故事围绕着有历史人物原型的“探长饶木”展开,写得倒也洋洋洒洒。可写到第五、第六版,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个“阴魂不散”的哨牙炳仿佛总在他脑海里不断召唤:“快写我,快写我。”

于是,马家辉“屈服”了,把焦点放回哨牙炳身上。他还拿星座解释说:“我们金牛座是执着的嘛。”

这一变花去了两年。2018年4月,以哨牙炳为主人公的故事终于快结尾了,马家辉难掩得意,兴冲冲地把前半部分文字发给青马文化的林妮娜,不料对方许久没给回应。马家辉心里忐忑,因为上一次发去《龙头凤尾》,林妮娜第二天一早就回了,还说:“家辉老师我一口气看下来,非常好。”

想到这里,马家辉按捺不住又发去一条信息——“咋了?”依旧没有下文。再过了一天,林妮娜终于发来了一篇几千字的电邮。放眼看去,密密麻麻地全是具体的修改意见。其中对马家辉影响最大的一条是:“阿冰不够可爱”。 阿冰是哨牙炳的老婆,重要角色!马家辉冒了一身冷汗,决定再改,再来。

“打个比喻啊,我交稿时等于盖了一条桥,后来被指出桥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就去修。本想修一点点就好,没想到最后几乎是从零修起,从距离原先那座桥300米的地方另盖一座。那座桥越往前修就越没办法跟原先的桥接轨,所以就变成全新的桥。我也蛮佩服我自己,就这样修出来了。”

不过,他在2018年底也有过一段自我怀疑的低潮期,既怀疑故事,又怀疑自己的表达,最后还是一咬牙给写下去了。到了去年11月,他终于写好了大概,如今回头再看会深感庆幸,否则世事难料,若再有很大修订就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

台湾作家张大春和他讲,“三部曲”里往往第二部都是最难写的,但没说具体理由。《龙头凤尾》毕竟是第一部小说,写得好自是惊艳四座,写不好也情有可原,但第二部小说可没有这样的“待遇”。马家辉说,如果读者能在第二部里看到进步,他会特别高兴。马家辉为写《鸳鸯六七四》做的笔记手稿。

马家辉为写《鸳鸯六七四》做的笔记手稿。

人生种种,皆是有因才有果

在《鸳鸯六七四》里,马家辉有意弥补了一些他在《龙头凤尾》中的遗憾,最明显的是丰富了酒吧女郎仙蒂和女朋友的故事。

但他觉得第二部里的南爷还“差了点意思”。原本他担心第一部的主人公在第二部出现太多,但拿到书后金牛座的执念又起来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南爷对哨牙炳意义非常,南爷的话该为哨牙炳的日后埋下伏笔,“如果有机会修订补充,我一定再加一段南爷和哨牙炳的对话。”

有意思的是,两位主人公南爷和哨牙炳在为人处世上都有一种“接受”哲学。南爷爱说“是鸠但啦”(随便啦),哨牙炳则擅于“逆来顺受”,有把坏事变好事的本领。这点其实和马家辉本人特别像。

“所谓“接受”哲学,在我的理解里是一种积极的能量,能好好保护自己。很多时候,让自己愤怒、低沉,不仅无济于事,还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在混乱的大时代里,每个人都要面对苦难。有的人可能选择硬碰硬,但“要不要”硬碰硬和“能不能”硬碰硬是两回事。接受也不等于认命。我们如何回应命?该用多少力?这些都要事后才知道。”

所以他很喜欢一句话——“我相信命运,可我不相信算命的人”。他说年纪越大,人越会有两个想法:假如过于信命,认为什么都是上天注定,未免太天真,太悲观;假如认为命运都能由自己把握,未免太傲慢,也太天真。与其信术数,不如修因果。人生种种,皆是有因才有果。

具体到故事里的哨牙炳,无论是面对母亲离家出走、父亲被土匪杀害、老婆和兄弟暧昧、江湖风起云涌等等关卡,他都能隐忍化解,从坏事里看到好事。唯独一次,因为曾经的情人要揭发南爷的禁色之爱,他和对方有了激烈的冲突,也因此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当然,再擅于“接受”的人,也可能不计代价。因为在情绪之外,还有一个东西非常重要,那就是价值。”马家辉说,“为了我们相信的价值,想守护的东西,完完全全地付出自己。”

蓦然回首,何以至此要说明

马家辉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湾仔,自小在古惑仔和脂粉味十足的环境里长大,身边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还有妈妈、外婆、在家里随处走动的阿姨、穿着好看旗袍打牌的舞女。香港的房子小,他抬头就能看见女人们的胸罩内衣,还不知不觉跟她们学会了熨衣服、缝衣服、打毛线、喂奶、煮饭,手艺了得,“我年轻时还很擅长变魔术呢,“湾仔加藤鹰”可不是浪得虚名,哈哈。”

或因如此,马家辉笔下的女性人物也尤其生动。《鸳鸯六七四》里被塑造得最丰满的女性角色莫过于阿冰,这个让哨牙炳“金盆洗捻”的女人号称汕头九妹,因以屠狗为业沾染了一身血腥。她敢对侵犯者插刀,仅以一句话让暧昧对象送命,她在痛失双子后为女儿学犬狂叫,与丈夫历经万千总不忘一句“鸳鸯同命”。台湾导演吴念真看了《鸳鸯六七四》后直言:“马家辉写的阿冰,让我想跪下来。”

也是在这一部的书写中,马家辉比第一部更注重追溯小说人物的家庭出身、童年遭遇、过往经历,把每个人物的“前因”交代得明明白白,甚至于太太张家瑜看了都问:“你这些交代是不是太啰嗦啦?”

马家辉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阿炳(哨牙炳)不是天生的淫棍,很多人也不是天生的坏人。”

“那我知道了,你想说马家辉也不是天生的渣男咯。”

每每想起这个话,马家辉总觉得很有意思,因为他似乎真有一种“回头看”的情结。拿他自己来说,他特别讨厌被人冤枉、误解,因为小时候偷过妈妈一百块买玩具,半夜被教训了一顿,羞愧之下决心做一个正直的人。他承认自己有时也使坏,但起码不想欺骗对方,勉强算个“正直的坏蛋”。正因为有这种心理,每当被人说不好,委屈就蹭蹭上窜了:我已经这么努力了,你怎么还这样讲!你以为我真的想做坏蛋吗?

这种情结反映在小说里就变成一种“详细溯源”——每个人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都想一一说明。马家辉预感第三部难度更大,因为七十至九十年代他已出生,会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心虚与踌躇。

马家辉预感第三部难度更大,因为七十至九十年代他已出生,会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心虚与踌躇。

近乡情怯,小说美好在想象

接下来,马家辉要写第三部了。按照计划,第一部写香港的上世纪三十和四十年代,第二部写五十至七十年代,第三部写七十至九十年代。尽管张大春说第二部最难,但马家辉还是预感第三部难度更大,因为七十至九十年代他已出生,会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心虚与踌躇。

《鸳鸯六七四》的最后揭晓了陆南才之子陆世文的身世之谜,也埋下了陆世文出狱之后的伏笔。“陆世文会是第三部的主人公,他要面对的是香港的七十至九十年代,一个变化飞快的新世界。”马家辉透露,第三部的书名初定《双天至尊》,也是牌九局里的语言,“如果说鸳鸯六七四是稳输,双天至尊就是稳赢。我可能会在第三部里探讨什么叫赢,谁赢,赢的意义在哪里。”

在日常生活里,“龙头凤尾”、“鸳鸯六七四”、“双天至尊”都是马家辉玩牌九时挂在嘴边的用语。他玩笑说老男人就喜欢推牌九,打起来噼里啪啦,很是响亮,有一种阳刚气。当然,它们除了是牌九的常用词汇,也和故事主人公的处境息息相关。无论是南爷还是哨牙炳,都曾在大日子和弟兄玩牌九局时喊出了“龙头凤尾”的牌头,也都摸到了“鸳鸯六七四”。

有人说,马家辉是用这些江湖人物的故事写香港的百年沧桑。确实,我们在书里看到的除了故事,除了人物,还有变化中的香港。对马家辉而言,50岁开始写小说,最大的快乐在于想象历史的不同可能性。

“小说是怀疑现实的最后一道防线。”他说,“我们眼中看到的所谓现实,不管是当下的,还是我们所知道的所谓历史,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我们只有透过小说的创作,还有阅读,来想象历史的其他可能性。所以小说有这个功用,不管是创作还是阅读,它不是读一个故事,而是在这个故事背后有无限的可能性,活在平行时空、多维空间,小说的美好就是这样。”(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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