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眼中的相聚
■李菁菁
客厅中的电视一直打开着中央电视台13频道，声音可不小，厨房都听得到。夹杂着年夜饭上桌时陶瓷盘与石桌轻微“咣当”的敲击声，七岁的小女儿卧在沙发上不出声，睁的大大的眼睛跟着电视里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来回转动，眨眼的频率明显低了，似乎寻找着什么。
“乖，别找了，你爸今晚回来呢！”从厨房传来她妈妈的声音，还有菜入油锅时的刺啦声。
女儿从沙发上跳到地板上去，跑到门边把右耳贴到微凉的大门上等待敲门声，她细细地听，全神贯注，甚至有些紧张，但她并没有把电视的声音放小，她知道妈妈还在厨房里听电视。她听了一会儿，又搬来一张凳子坐着听起来。
最终她没等到敲门声便对厨房惊叫起来：“老爸回来啦！”是她听见了电梯门开的声音，和爸用舌头敲击上颚把声控灯打亮的声音。
她让爷爷把她抱起来，执意要从猫眼里看——这是前几天妈妈教给她的新技能，有人敲门要从门上的猫眼中看人再开门。这会儿她迫不及待地想展示，于是眼睛贴住猫眼向外望。
也许是他靠得太近，她只看见一个不停摇晃的蓝色大口罩。
不过父亲进门，才刚陪女儿说了一会儿话，才刚在饭桌上碰杯庆祝新年，碗里的米饭才刚下去一半，就接了一个电话。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筷子，慢慢皱起眉毛，筷子往碗上一放，“叮铛”一响，旁边的女儿屏住呼吸，右耳又红了起来。
“什么，又增了12例？”他一起身，女儿低下了头。紧接着，女儿听不见电视声音了，全家静悄悄的，只听见他穿衣服的声音和一连串的“嗯，好，诶……”还有最后的挂电话声。
“咳，吃了年夜饭再走吧？”他父亲沙哑着声音道。
“爸，疫情不等人呀。”说着，门咔一声，又闭了。“妈妈，我爸又干啥去了？”“你爸打仗去了。”
那时，他在女儿的眼里，成了一名英雄。
凌晨1点，和同事们一样，他怕被隐性感染，自己随便找了家酒店住下，不敢回家。他发了条短信给妻子，妻子竟回了视频通话给他。信号不太稳定的视频里，他给妻子说明天这个点要回家取储备的医用口罩，医院里太缺口罩了，他要拿去给病人用。另外，叮嘱妻子千万不要给他开门，把口罩包好了放门口地上就可以，然后他再过来取。
忽然，女儿被视频声吵醒，从床上爬过来，朦胧地看见他脸上被防护服压出的一道道血印。屏幕那头的他突然不动了，妻子这边的屏幕上显示着“对方信号不稳定”，于是触目惊心的血印一晃也不晃的摆在妻儿面前。
“妈妈，爸爸脸上是什么东西呀？”
“那是爸爸的勋章”。
他在酒店柔软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眼前一直回放着许多画面，尤其是白天他进的那间重症室。四面的墙突然比平时惨白了许多，医院里忙碌成一团，地板打扫的不太干净，他走到一位高烧的十几岁女孩前看情况，只听到女孩嘴里轻声哽咽“爸爸，我想去看樱花……”于是，一团团，一簇簇，争抢着在枝丫上开得如火如荼的樱花在寒冬正月的夜里开了，绽放在他的梦里。他抚着樱花的瓣子有着太阳一般温暖的柔软，他听着嗡嗡的蜜蜂叫声伴着孩子们的嬉闹声，听见小道上骑自行车上班的人们拨响铃铛，听见清晨热干面的叫卖声……就同往年的春天一样。
早上六点便给平时早起的父亲叮嘱不要外出，前前后后嘱咐了很多要注意的事，父亲话不多，最后给他说的一句话是：好的，战斗吧。”于是他穿上防护服，开始了一天的“战疫”。
月亮又升了起来，他拖着一身疲惫从医院出来。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在垃圾里翻东西吃的野猫偶尔叫一两声，马路上的红绿灯成了虚设……
家门前的楼道地板上铺好了一层报纸，上面整整齐齐地放了包好的三包医用口罩，除去给家人留的，这已经是全部了。他轻手轻脚，准备拿了后走人。手机却叮咚一响，来了一条微信：你站着等一会儿再走吧，女儿在看你。是妻子发过来的，紧接着，门内传来喊“爸爸”的稚嫩清脆之声。
门内的女儿身高不到一米三，于是跑到客厅搬来了一个小板凳。她踩在凳子上，却还是差了一截，于是又拿出自己练拉丁舞的银白色高跟鞋穿上。终于，角度合适了，她又能看见那个蓝色的大口罩了。
一门之隔，近在咫尺，却又是最遥远的距离，是最亲爱的人就站在眼前，却不能靠近。
“爸爸，你把眼睛凑近，也看着我。这样咱们眼睛对着眼睛，就看见了，哈哈哈……”门内传来女儿的笑声，她还不知道人在门外是不能通过猫眼看到里面去的。可他宁愿这样做，而且也不禁地笑了。他朝着猫眼眨了几下眼，听着门内的笑声和拍门的声音。他退了退，又凑近，又冲着猫眼做各种鬼脸。
他又一次踏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妻子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儿用高跟鞋踩着凳子，一只手扒着左边的墙，一只手侧捂着右眼，右眼使劲儿贴在猫眼上，十分吃力。
天空中好似飘起了小雨，屏幕上多了个小水珠，恰好砸在女儿使劲望的猫眼上。他又细看了几眼照片，手机往兜里一揣，脚尖渐渐的轻了起来，走着走着又开始跑了。鞋子在空城一隅不重不轻地嗒嗒响，街上越来越多的东西被他甩到身后……
他想，等这场疫情过去，便是春天。他要同重症室里那位女孩的父亲，各自带上女儿，一同去看烂漫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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