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等待戈多》:我们对荒诞和无意义有了更敏锐嗅觉
编者按:1998年,时任北京人艺副院长的林兆华把契诃夫与贝克特的两部名剧进行后现代拼贴,导演了一部实验话剧《三姐妹·等待戈多》,由濮存昕、陈建斌、陈瑾等主演,成为中国剧坛的话题之作。20年后,该剧由张若昀、崔永平等接棒,继去年底上海首演后,《三姐妹·等待戈多》已在全国44个城市巡演60场,9月底在北京完成了封箱演出,并再度引发热议。
我只看过一遍《三姐妹·等待戈多》,就是林兆华导演时隔十九年后复排的这版。在看之前,这出戏就有不少能吸引人的原因:关于十九年前大导赔进去的富康车,关于十九年前来自观众席“沉闷”和“看不懂”的抗议,关于当红明星回到舞台时所能呈现出的演技……但无论怎么说,这部诞生于十九年前的戏到现在还能上演,本身就是一个过于吸引人的原因。
《三姐妹·等待戈多》剧照 塔苏摄影
《三姐妹》是契诃夫写于1901年的四幕戏剧,主要人物为居住在俄罗斯边远小城中的三姐妹和她们的哥哥,三姐妹一直渴望回到莫斯科去,三姐妹难以全身心地投入进眼前的这座小城开始新的生活,她们每天都在等待能重新回到承载了童年时期美好记忆的莫斯科去。
《等待戈多》是贝克特写于1953年的两幕戏剧,两个流浪汉狄狄和戈戈在一棵树下等待一直没有如约到来的戈多,从开头到结尾他们主要只做这一件事情。
《三姊妹·等待戈多》是林兆华导演在1998年创作的戏剧作品,导演截取了《三姐妹》和《等待戈多》的台词片段,在舞台前后两个区域以复调甚至是对话的形式同时呈现出来。高坐在梯子上的阅读者以俯瞰的视角,补充着这两部戏剧的舞台提示和空缺人物,把观众看戏也纳入进去。有四件事同时发生在这个剧场里。以水声的哗哗作响、两个流浪汉的嬉笑怒骂、时远时近的沉重钟声为背景,林兆华导演用缝隙,把这些事情都联系在了一起。
《三姐妹》和《等待戈多》的文学性无需赘言,作为能载入戏剧史册的文学作品,作品停留于书本的一切本身就具有很强的压制性。如果导演能找到切实有效的表达方式,其细腻精深的思想、由不断阐释所挖掘出的诗意空间、被台词所固化下的惊鸿一瞥等等都能成为舞台呈现的底色,何况还是这样的两部作品。
相比于“等待”和“无意义”这样的词语,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两部作品的力量来自于“真相”。那种靠观看时间重回故事时间,在三到四个小时就能被作品迅速迫近自己的生命经验,如醍醐灌顶一般地拔着自己的头发从泥地中爬起的力量,它用情景、台词、人物命运等等因素席卷你往真相冲去,这之后再幡然醒悟原来我生活在这里。
《三姐妹·等待戈多》的真相,林兆华导演把其放置在了缝隙里。
《三姐妹》是契诃夫所写的面向过去的等待,种种光鲜终被锁在一个无法企及的时空里,故事主人公长期依靠这样的远景取暖,把寄托都放在了再也回不到的过去。
《等待戈多》是贝克特所写的面向未来的等待,那种等待比记忆更为虚妄却能印有一个时代的独特印记,战争之后人们难以再相信过去,于是要编造一个新的图景。《等待戈多》在这样的时刻产生,它曾使一代人以直视的方式获悉自己生活于何种境遇,它曾使一代人重新审视自己期许的未来是否真的可信。
《三姐妹·等待戈多》剧照 李晏摄影
林兆华导演把这两部作品同置于一个舞台,挤压出了一个无可再逃避的现在。
舞台被分为前后两个区域,分隔的具体方法在三姐妹的表演空间四周用水划出了一片清晰可见的区域,三姐妹的表演空间更像一个岛屿或者一条在水面漂泊的船只,自然而然的产生出了一种无法靠岸的意境。
《等待戈多》中的狄狄和多多的扮演者趟过河岸时是《等待戈多》剧中的角色,当他们涉水之时就变成了三姐妹下决心重新开始生活前的若隐若现的希望,但他们都不曾登岛也没有真正领三姐妹朝着能靠岸的方向走去。
《三姐妹》和《等待戈多》之间既然能对话,那相隔的究竟是什么呢?在这里,更像是过去和未来的缝隙。
除此之外,《三姐妹》和《等待戈多》都表示期望的虚无,但表现方法却有很明显的不同,作为文学剧本其最主要的体现方式就是台词语言。
《三姐妹》靠着有意义的台词去呈现“无意义”,《等待戈多》则直接把“无意义”仍在了台前。在《三姐妹》“到莫斯科去”,“重新开始”等这样行动目的明确的台词中,又穿插着《等待戈多》“我们自杀吧”,“我们在这里干嘛”等这样为了把时间填充满的对白,那个和“现在”相对应的海湾,似乎又装满了在意义和无意义中反复追寻的诸多身影。
《三姐妹·等待戈多》剧照 塔苏摄影
而那个似乎是抽身离开这个情景的“阅读者”,却更无法填补这个缝隙,他始终俯瞰着这个图景,是因为他不可能与他们处在同一个维度里,他企图弥合这两部作品的意图也就因此成为一条永恒的缝隙。
我所积压的感情到谢幕时被全部击溃,三姐妹被永远固定在那漫无边际的海中,只有脱离角色身份回到了此时此地时,才会有人为她们搭起一条连通现实的桥。
《三姐妹·等待戈多》的真相是,我们就是那回不到过去、也寻不到未来的缝隙。
林兆华导演的创作与其说是把两部作品以艺术形式融合到一起,不如说是为了创造出一条把它们切割开来的缝隙。他们的台词就是观众朝着缝隙里喊话的回声,凝结了一代又一代的追问,在舞台上的那滩海湾面上,以波纹的形式向更远的地方荡漾开去。
另一个很有意思的景象是,不同于1998年这部戏刚被排出来时的场景,放在今天,这戏甚至有了点一票难求的气息。更有意思的景象是,似乎人人都能对荒诞和无意义有了更为敏锐的嗅觉能力。我们坐在台下因狄狄和多多的荒唐不经而笑,也增加了自己抵御无聊的能力。
“真相”和“先锋”相同的际遇或许也在于此,当我们都能最大限度的去接受这一解释时,或许也意味着我们需要下一个“真相”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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