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在心底的眼神 ◎杨文清
二十多年前，我因一场未能及时治疗的阑尾炎，住进了西安的医院。那时正读高三，做着考进名牌大学的梦。躺在病床上，掰着指头数日子，盼望早日出院。然而没料到手术发生了感染，大夫采用保守疗法，一次次地换药，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伤口没有愈合。我心急如焚，担心学业落下太多、家里没钱为我治病，怜惜父母为我奔忙，心情坏透了，经常暗自落泪。
当时医院病房不允许陪护。寒冬腊月，父亲每天早上为我买了饭，看着我吃完，然后出去躲大夫。一天，病区主任带着主治大夫们查房，他询问了我的病情，查看了伤口，神色庄重地对我的主治大夫交代了几句话，这种表情在查其他病友时没有出现。我敏感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病情恶化了吗？能否如期出院？耽搁的学业怎么办？不觉又伤心落泪。
大夫走了以后，父亲带着一身冰霜回到病房，见我神情呆滞、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连叫我几声。见我不应，父亲用颤抖的手推我，我还是没有反应。父亲慌了神，声音颤颤地带着哭腔喊：“这娃是咋了，嗯！”我心里空落落的，泪水从眼眶再次溢出来。父亲不知所措，只是不停地搓手。病房里的八个病人，七个都是干部，唯有我来自农村。没有人给父亲答话。我努力克制忧伤，对父亲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父亲方才稍稍安心。
令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天吃过晚饭，我正站在床头读书，毫无预感地打了个喷嚏，立刻感到肚腹有股湿热的液体流出来，揭开衣服一看——缝合的伤口裂开了，我立时感到头发倒立，浑身起鸡皮疙瘩。父亲连奔带跑地到医务室喊大夫来为我处理伤口。本想第二天拆了线就能回家，现在出现了这种事，我和父亲心情沉重，不知道在医院还要呆多久。
同室病友们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讲话的语气、吃食处处体现着优越，而我的心情就像自己的病体——猥琐、敏感。同室病人中有位领导，总是习惯性地披着大衣踱步，高谈他的经历，最得意的一件事讲过不下十次。他高个子，红脸膛，声音很高很响，看不出得的是什么病。医院规定不让陪护，他的陪护人却不离左右，经常有人来探视他，一次，来探视他的人在病区门口大喊大叫，与医护人员发生争吵。因了这些表现，大夫、护士们对他言恭面冷。另一位病人整日躺在床上，床头不离各种点心、水果，他的情绪很不稳定，经常对陪护他的人发火。还有一位病人，总是独自默默地转出转进，陪护的人却是一脸凝重。我一直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吐了血，同病室的人都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就是这位沉默寡言的老伯，经常悄无声息地帮助我。在我父亲晚上无处休息时，他主动将配给他的凳子搬过来，连同配给我的凳子拼在一起，父亲就能勉强在病房过夜。有时父亲早上躲查房，没来得及给我打饭，他就主动帮我买饭，送到床头。
由于病情反复，入院时交的钱不够支付医药费，父亲匆匆忙忙回家借钱。我深知父亲的难场——家里原本就拮据，爷爷身体不好、经常吃药，我和弟弟读高中，现在我又住进省城的医院，花费很大，父亲该向谁借钱呀？心事压得我透不过气，父亲刚跨出门，我就开始黯然神伤。
不知什么时候，我感觉有人坐在了床沿，回过头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塌陷的眼睛里闪烁着坚毅的目光——是病友老伯。老伯轻声对我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光难受不解决问题。家里贫穷是现实，但可以改变，穷不生根嘛。生病住院影响学业，但不是没有希望，你年轻，还有未来。我呢！就没有你幸运，大夫虽然没有告诉我是啥病，但病在我身上，我心里最清楚，恐怕这个年是过不成了。你看我像没事人一样转来转去，其实内心恐惧得要命，说不定哪一天早晨就醒不过来了。年轻时，我天不怕地不怕，最不怕的就是死，如今真的要死了，却又惶恐不已。说句不怕你耻笑的话，晚上熄了灯，胃疼得无法忍受，我就静静地流泪，之所以忍着不出声，我是怕亲友不安，怕骚扰大家休息。与我相比，你是多么幸运啊！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只要坚强起来，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干不成的事。”
仿佛一声惊雷掠过我的心头，老伯的话无情地击穿了我的预感，原来他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的，但他表现出来的镇定令我吃惊，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想着不骚扰别人，还想方设法地关怀我——一个懦弱的农家孩子。而我呢！仅仅是因为得了阑尾炎、因为贫穷就一蹶不振。对照老伯的言行，我羞赧不已，正是我的灰色心情，使父亲在承受经济压力的同时还要承受心理压力，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我决心振作起来！
大夫决定给老伯动手术。往常同病室病人动手术，大都需要二三个小时。老伯进手术室不到一个小时就被推了出来。原来，大夫发现已经无法救治，便又将伤口缝合。老伯术后伤口好得特别快，不知情的病友还祝贺他能早日出院。陪护人员一定知道老伯的病情，每当老伯要上卫生间总是主动上前搀扶，但每每被拒，直到有一天早上老伯昏倒在卫生间，被搀回了病房。老伯要出院了，单位及亲属来了很多人，大夫交代把他从11楼乘电梯抬下去，老伯坚持要自己走到电梯口。临出门时，他回过头深情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像利剑刺入我心，我分明看到了老伯眼眶里盈着泪，那是他欲生不能的绝望；短短几秒钟，老伯的眼神又恢复宁静，那是他赴死的坦然；进而，老伯的眼神里又有了灿然的明亮，我知道，那是他最后给我的鼓励！
老伯走了，他的话语和眼神烙在了我的心里，再也无法抹去。那以后的岁月里，每当遇到困难和挫折，我都会想起他。想起他，心中便涌起无限的温暖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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