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芜湖人的春节
年味去哪了呢
加班到9点，小F合上了电脑，屏幕的白光映着眼底蛛网般爬开的血丝。眼药水过期了，揉一揉。
不过年底绩效总算完成了，小F伸了个横向的懒腰，猫一样地。知足常乐，她这样想到，今年都不容易啊。
叮的一声，下班的沙丁鱼们挨个钻进了罐头里，井然有序。趁着电梯下行的空档，她飞快地扫了一圈被称为同事的陌生面孔们，仿佛挤上诺亚方舟的某种生物在确认幸存的同类，悲哀里夹杂着一丝微妙的窃喜。高跟鞋昂首挺胸地敲在大理石地面上，用震荡在高瘦楼体里的响声宣告自己暂时的解放。
小F回头凝视这栋建筑，庞大的身形隐没在黑暗里，不规则亮起的窗口是它的复眼。希望他们能早点下班吧，小F扭过头，结束了今年最后一次凝视。
冬夜的手机就是一块冰砖，她用袖子包着冰砖，伸出一根手指哆哆嗦嗦划拉着外卖。都吃腻了，她抽了抽鼻子。一股木调甜香让饿过劲的胃重新开始抗议。烤红薯，小F当机立断关掉外卖，投奔了红薯车。
红薯是柴烤出来的红薯，鲜活滚烫，薄脆如纸的外皮一戳就破，破损之处流出来浓稠的蜜汁。火舌呼呼舔着红薯和木柴，木柴噼啪作响、间隔着爆出火星，烤炉氤氲出一片橙红色的烟气。火光照不亮微信收款码，小F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
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过年失去敏感的呢？小F记不得了。但是，住在红砖砌的筒子楼里的那个孩子，对年有一种异常敏锐的嗅觉。
过年，头等大事就是吃，对孩子而言更是如此。不仅是鱼肉米面的丰盛，过年的吃食尤其要突出一个独特，是家家户户厨房发售的限定款，将过年的时光在岁月的流水账里打上一个鲜红的花印，绝对的过了这村没这店。
腊味是芜湖新年的序曲：外婆把猪血倒进盐水，精肉肥油细细切成臊子和在一起，充实的内容物把肠衣渐渐撑成了透明的一层；鲜鱼开膛破肚，抹上盐和料，在暴晒后还要滚一遍宽油；整鸡整鸭纷纷收拾干净，鲜红的肉质在盐堆里渐渐凝固得晶莹剔透。所有鱼肉都用绳吊起来、晾在院子里，在日头里晒、在风里吹，等到金黄的油从肉上滴下来，像陈年松树泌出树脂，让孩子和猫都瞪圆了眼。腊味必须早早准备，盐和脂肪需要大量时间才能酝酿出鲜美的滋味，所以当孩子嗅到腌肉特有的气味时就知道——年，就要开始了。
炸货们二波上场：肉、藕、糯米、荸荠，一切水乡的出产都能被外婆捏成圆子，圆子们圆滚滚地挤在漏勺里，放进滚油里炸到金黄酥脆；带鱼切成段，在油锅里翻了几面；春卷小炸一类的面点，从炸过鱼肉的油里捞起来，碳水和油脂的碰撞就是最好的调味，在锅边围观的孩子迅速抓起一个，卡嚓卡嚓满口生香。最富观赏性的是蛋饺：一把圆勺、一双筷子，蛋液险伶伶地倒进勺子里，灶火烤着勺底，顷刻间凝固成一张蛋皮，筷头精准地塞进一团大小正好的肉馅，趁着蛋液未干把两侧的皮灵巧地捏合在一起，不过十秒，一个金黄饱满的蛋饺滑进了盘子里。
做糖是重头戏，花生糖芝麻糖，永远是芜湖人的最爱。在院里支一口大锅，把白糖熬成糖稀，扔进打好的花生碎芝麻碎，甜味能笼罩一整个院子。粘稠的糖牵绊着铁勺，越搅阻力越大，需有一把力气才行。等稠到一定程度，外婆就把它倒进模具里，糖浆晶亮地缓缓铺满整个模具，少量糖浆渗了出来，浸湿了垫着的红布，铁勺悬空着等待剩下的糖浆全部滴落、拉出一条银丝。孩子们不甚耐心地等糖块凝固，但一块硕大无比的整糖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叮叮咚咚地敲下一块，塞进嘴里的才是触手可得的微小幸福。
红砖筒子楼在老城区，人去楼空，院子早成了杂草和野猫的天下，记忆中那些年味也没人再做。街边的超市换上采购年货的招牌，熏鱼腊肉整整齐齐码放在冷柜里。摊主佝偻着递过包好的红薯，背影像极了外婆。
年味去哪了呢。小F咬了一口红薯，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年味就在身边
早晨8点刚过，有人敲响了小W家的房门。
开门一看，是负责这片的快递小哥，抱着个大箱子等小W签收。一叠声的“辛苦了”之后，小W抱着箱子手忙脚乱地关上门，奇了怪了，最近也没买东西啊，他掂掂手里的东西，还挺沉。
三两下打开，满满的一箱吃食——血肠、排骨、小蘑菇、粘糕饼……东北乡的杀猪菜和年货都齐了。小W背贴着墙，缓缓呼出一口气，回想起两天前和家里打了一通电话，说今年响应防疫号召得留在芜湖过年，就不回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啊，不回来……不回来也好，村里头也不鼓励回来……不乱跑啊、咱不给国家添麻烦……
行，那年夜饭到时候跟爸妈视频，他哽了一下，没啥，妈，这信号不太好，没什么事先挂了。
菜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用菜场那种彩色塑料袋紧紧扎着，小W费了半天劲才把那些系得死紧的结一个个解开。空荡许久的冰箱久违地塞了个满满当当，让人看着踏实。
芜漂？看着一冰箱沉甸甸的年货，小W心里冒出来这样一个词，都是从黑土地里挖出来、千里迢迢寄到这里。
收拾完年货，小W就要去监工——他并不是包工头，监的是自家房子装潢的工——已经跟合租室友解释过几遍了。作为985毕业的研究生，政府的人才补助政策相当优厚，工作没几年，他就在芜湖拥有了自己的小家。班里一个同学在一线城市干不下去了，自己单位正好在招人，小W想着，在芜湖前景也不错啊。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小W的女朋友来视察了，他拖了个小马扎过来，端茶倒水鞍前马后，一叠声询问领导有何指示啊？“领导”满意地点点头，坐在一堆油漆建材中间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如此甚好，地方挺敞亮，不过按这进度啥时候能住人啊？
小W想了想，把家具装好，年后差不多吧，得散散味儿。不过今年倒是不急，大家都留芜湖，也不愁招不到工。
总之，留芜过年也不会缺了热闹。
和哥们在雨耕山的清吧里约了场酒，晚餐是在芜湖古城吃的。据芜湖本地女友的强力推荐，这片儿在她小时候是真正的老城区，随手一指的房子都是百年起步，后来建成了休闲娱乐的商业区。虽说是老房焕新颜，但也是修旧如旧，今天就要让他见识见识老芜湖的气派。夜晚的古城灯火辉煌，挽着女朋友，走在青条石小路上倒是真有几分江南古镇的味道。突然，他看到了一座数米高的土台，横截面上斑驳的石块和青苔在夜晚当真透出几分古意来。女友见他没见识地愣住了，笑道，这个据说是周瑜当年设在芜湖的点将台，也有人说这是衙署的门楼子，重修几回了，也算个文物吧。
其实这些老物件儿一直在我们身边，只是换了个形式而已。她轻声道。
又看了一会儿，小W就被女友拽走了，说是要去松鼠小镇坐摩天轮。小W点头称是，一边划亮手机叫车。刚点开通知，今日芜湖就推了一条新闻，说是政府给配合防疫留芜过年人员发放补贴，小W念道。
反正你是享受不到这好政策啦，女友笑了起来。
啊？什么？小W迷惑地问道，我不就是留芜过年人员吗？
你再仔细看看，女友凑在手机边上，是“外—地—人—员”，你算哪门子的外地人啊？
哦——哦、哦！他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反应过来。
这可是新芜湖人在芜湖过的第一个新年啊。小W坐在摩天轮上，江城尽收眼底——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像是星空倒映在了这片土地上。
他笑了起来。
□ 冯逸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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