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一只白鹿在原野上游弋

西安晚报 2017-04-29 06:02 大字

◎和  谷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

—— 司马迁《史记》

婴儿垂死般的啼哭声,

揪碎了褪色的窗花。

接生婆剪断母子疼痛并幸福着的脐带,

剪断门外父亲焦虑的愁肠。

突然电闪雷鸣,

日本敌机黑蝙蝠般掠过天空,

暴雨和炸弹如注。

与襁褓中婴儿哇哇的号啕绞成一团,

撕心裂肺。

帝都西安灞上白鹿原的小山村,

一九四二年六月的一个黎明,

一孔土窑洞的麻油灯照热土炕,

陈氏家族喜得一子,名忠实。

兵荒马乱,难民如蚂蚁流离失所。

国之将亡,

赳赳老秦的后生兵出潼关抗敌。

中条山血肉横飞。

黄河壮怀激烈,折流东去。

中国胜了!人民胜了!

庆祝游行的血社火狂了!

魔鬼死于斧子、铡刀、剪刀、镰刀、锥子,

惩恶扬善,这叫一个快活。

古庙前,幼年的他随大人长跪祈雨。

扮“黑乌梢(黑蛇)”的族长

悍然一蹦三尺高,

从烈焰中抽出烧红的细钢条,

骑大马披稻草簔衣,

率众赴黑龙潭取水。

老天爷普降甘霖。

众生狂欢。

一弯彩虹从原野地平线抛过天际。

幼年的他架在父亲干瘦的肩上,

母亲小脚碎步紧随,

跌跌撞撞地楔入黑压压的人群。

草叶上凝固的泪珠一滴滴消融,

冰雪化春水,润醒乡野桃花的媚眼。

飞出窑院,穿过黄土阡陌,

他雀跃展翅在上学的村路上。

新中国的朝霞系着红领巾,

简陋的小学堂书声琅琅。

向日葵的金黄的笑脸,

找呀找呀找朋友。

背馍上中学。

黑棉衣开缝露絮。

与语文老师从误会到感恩。

集市上卖菜,

换取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放牧思想,

收割青草和美丽如花的词句,

尽管眼底的灞河濒临干涸。

考场上,高中生的他踌躇满志,

落榜后,狂奔山野,想放弃年轻的生命。

听见鸡鸣。

父亲说,天底下做庄稼的一层人呢!

他默默回到土地上,

伴牲畜犁耧耙耱、扛麻袋。

转而执教鞭当上斯文的先生,

带村童识字、逮麻雀、拾麦穗。

土屋,微弱的煤油灯下。

他一字一句读《创业史》。

与住在皇甫村的柳青对话,

听梁生宝买稻种的故事:

春雨刷刷地下着。

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

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

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

百里烟波……

祠堂塌陷,牌楼倾倒,家谱被焚。

狂热的人群在跳忠字舞。

没人能回避那个荒谬的岁月,

他未必不是随波逐流。

彷徨犹疑中走向广袤的田间,

隐约听见有人吼秦腔。

那是《周仁回府》:

见嫂嫂她直哭得悲哀伤痛,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

怒冲冲……偏偏的……咕哝哝……

眼睁睁……闷悠悠……气昂昂……

哗啦啦……恨绵绵……弱怯怯……

痛煞煞……血淋淋……

水库工地,

他带领乡亲挑土、拉车,歇息。

麦田少妇般艰难地孕育着饱满的丰收,

绿色、黄色波浪起伏,汹涌如海。

他和乡亲们摆开雁阵挥镰收麦子,

和妻子拉风箱烧火,

擀面、大老碗咥面。

土屋,他彻夜爬格子写字。

骑自行车几十里进城送稿子。

有一天,乡间邮差在路口舞动报刊,

他扔掉锄头飞奔在青纱帐的田埂上。

一个人推着或骑着自行车,

从喧嚣的城里重返乡下破旧的祖屋,

回归民间精神家园,卧薪尝胆。

犹如一头独自剥离自己灵魂的困兽,

雄狮般舐罢伤口,

突围于礼教和人性的樊篱。

他穿越于阴阳两界的日月天地,

翻阅县志、族谱,走访长老。

构筑大书的故事传说砖头般纷飞而至,

他应接不暇,抱着头被埋没其中。

又与赵树理交谈《小二黑结婚》。

与新结识的马尔克斯对话《百年孤独》: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

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

那个遥远的下午。

而他的父亲只是叮嘱他:

天底下做庄稼的一层人呢。

白鹿原上奇诡的世相百态纷至沓来,

肃穆的祠堂上,

族长白嘉轩领诵族规乡约,

接纳新婚男女,

黑娃小娥像野狗一样被撵。

他在原坡上抡圆了镢头掏地,

俯、仰、曲、直,摸、爬、滚、打,

喘着粗气趷蹴着抽卷烟,

云雾呼唤炊烟。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

白嘉轩与鹿子霖对峙。

白灵、小娥、黑娃、白孝文、鹿兆鹏交错,邂逅,对舞。

他遇见羞怯而野性的小娥,

惊骇、狐疑、怜惜。

听一折碗碗腔《窦娥冤》: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他坐卧不安,焦躁难耐,汗流浃背,

点燃臭蒿驱赶蚊子,

与狡诈的老鼠周旋。

抽巴山烟,喝西凤酒,吃午子仙毫茶。

祖父留下的旧桌腿断了,

便用麻绳绑扎。

终于灵感暴发,转而镇静,正襟危坐,

一笔一画写下了第一行字:

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哎呀,他叹息一声,伸了一个懒腰,

步出孤零零的寂寥的土院落,

见村邻在打胡基铿锵作响,

甚为羡慕人家简洁的活法,

吆喝一起下棋,楚汉直杀得昏天黑地。

他沿涓涓细流的灞河上下求索,

蓝田猿人、女娲、半坡人陌生而熟悉。

登上汉文帝霸陵,与昔日皇上对白:

你先人是个武夫,也不失为大诗人,

大风起兮云飞扬……

茂陵石刻之卧虎吼声如闷雷。

眼见陵地草丛中一只脱兔,

被躲藏在暗处的偷猎者用弯弓射杀,

他低下了悲悯的头颅。

大雪、冰河、火焰、暴雨,疾风,烈日。

他奋笔疾书,恍若目击者,

眼睁睁看着小娥与黑娃情欲如焰,

鹿三从穿红裹肚的小娥背后

将其一矛子戳死!

“大呀!”

一声剜心的惨叫。

他放下笔,两眼墨黑,埋头哽噎。

小娥哭着说:

“乡党,你让我死得太恓惶,

我还想给黑娃生个牛牛娃哩么……”

他仰望幽蓝的星空。无语。

日月轮回,四季往复。

板胡凄美,唢呐苍凉。

红白喜事,花轿棺材,青丝白发。

《白鹿原》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断然掩卷,如从黑暗隧道中摸着爬出,

晕眩于耀眼的光明中。

如戴着镣铐的悲悯而狂欢的舞者。

历经六载,

一部死后能当枕头的大书《白鹿原》,

隐藏着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与梦想。

妻子从城里送面条回来了,

他呆呆地望着一大摞子手稿。

写完了?

完了。

发表不了咋办?

回来养鸡。

雄鸡一唱天下白。

白鹿四蹄腾空,跃入尘世。

新世纪钟声敲响了,

乍暖还寒。

雪落灞河,朔风扑面。

他欲渡冰河,浪了个趔趄,

冰块爆裂,险乎落入冰窟窿。

遂点燃了荒郊野火,放声一吼《别窑》:

窑门外拴战马将心疼烂……

足球场上的搏杀。

他静静观看,不禁手舞足蹈,

大喊大叫:“国力,加油!”

众球迷应之:“加油,国力!”

山呼海啸。

当他高擎奥运火炬奔跑在长安大道,

做慢动作状,时跑时走,

一代文学英雄若古代豪杰,

执剑四顾天下,父辈一样雄性凛然。

传递火炬的队伍在挺进,

古城墙如龙蛇缓缓蠕动,

碑石盾牌般漂浮游移,

周秦汉唐的英雄美人们

孔子、秦始皇、刘邦、项羽、李世民、

武则天、李白、杜甫、王维、李隆基、杨贵妃

被惊醒了,

猎猎西风从天边丝绸之路赶来了驼队,

古今中外人流如潮,

一簇人类现代文明的圣火

融入浩瀚星空。

城墙下的古旧街巷,

羊肉泡馍馆的蓝色幌子微微飘拂,

《白鹿原》的作者独自一人,

在慢悠悠地品咂。

一个并非华丽的转身,

徜徉于广厦林立,

车水马龙的时尚人群中。

白鹿原,樱桃熟了。

那一颗颗姹紫嫣红的

心一样形状的樱桃。

他与文学青年、游客漫步在原上尝鲜。

和孩子们栽下一棵小小的樱桃树,

一行人渐渐隐入果园深处。

蓦然回首,

一声鸡鸣。

炊烟在招手。

隐约有人呐喊:

忠实!你妈叫你回家吃饭哩……

云横秦岭家何在?

白鹿原,晨雾朦胧。

一场夜雨熏风,

满原麦子由绿变得金黄灿灿。

他步履匆匆,追逐、抚摸着一只小白鹿,

眺望那尤物消失在白云深处。

他人困马乏,累了,

不由放缓脚步,

安然地屈膝侧身,

躺成一个人字、大字,

躺在了一片咯吧作响的

金黄的麦子地里。

他是一棵健壮的普通的麦子,

植根泥土,屹立于天地间,

摇撼着夏日一阵阵烘烤的热风。

二○一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凌晨,

七十四岁的他走了。

原上曾经有白鹿,

人间自此无忠实。

他为世人留下一部史诗,

最终拥抱大地,回归民众,

把道德理想的生命乳汁,

奉献给乡城消长的花花世界。

他的体魄瘦硬通神,

他吃的是草。

灞上自古辞别地,柳絮如蝶,

纷纷撞湿了送行与远行人的眼,

打工的乡亲、读者、文友、市民,

男女老少静静默哀,张望。

谁一声:“老陈,你在哪儿呀?”

黑娃携小娥在狂奔。

香草扶白嘉轩,

鹿子霖、鹿三、朱先生、白灵、

白孝文、鹿兆鹏一瞬间复活了,

齐声叫魂:

“忠实,你回来!回来!回来!”

一只警觉的白鹿,

引来一群楚楚动人的白鹿,

漫山遍野如同波浪起伏的白鹿,

仙女般自由自在又忧伤地

游弋在金黄的原野上,

如诗,如画,如歌,如幻,如梦,

舞之蹈之。

历史的帷幕闭合、开启,

走马灯一样的世事,

那位满脸沟壑的

天地良心的作家在哪里?

时光说他去了远方。

秦岭说他在云深处。

突然,陈忠实登台亮相,

爽朗地说:

“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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