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老 的 母 亲
■汪秀红
黄昏，我站在阳台拍晚霞。母亲散步回来，抬头看我，半开玩笑地说：我女儿穿这裙子真好看。彼时，我穿着水红色草莓的人造棉睡裙，趿着拖鞋，蓬头垢面，母亲竟然夸我好看。
原因是这件睡裙是母亲亲手做的，布是到批发市场买的零头布不费钱。剪裁极简将布对折，领口袖口全部挖出，锁边缝好松装两人。母亲看我的眼神都是欢喜。我明了母亲夸我是其次，主要还是得意自身眼光。
实话实说，母亲已经90多岁，她当时竟然还读过小学，在那个时代很难得能识字，不仅如此，做衣绣花也有模有样。那时候进篮球队，母亲给我做了好多篮球服，最可爱的是蓝精灵。
我穿着蓝精灵到学校打篮球，在同学带笑的眼神里，猛然发觉，母亲说的“好看”，似乎并不可信。母亲变成奶奶后，更是整天乐呵呵，做事更快，竟然还被叫阿姨。母亲听到后，总会停下脚步，脆声应着，一笑白头。
前一阵子，母亲要参加孙辈的婚礼，在我们怂恿下决定染发。我买了天然染发剂，小心翼翼不弄到她头皮上。10分钟不到，她就说头上刺痛，吓得我赶紧帮她洗头。结果可想而知，黑不黑，白不白。邻居见了，惊呼时尚，这才是流行的奶奶灰啊！真的越看越有味道，我们都说比黑发好看。母亲一头短短的奶奶灰，额前刘海配着，不好意思地微笑着。那一刻，我想起龙应台写母亲：白色衬衫的领子翻在深色罩衫上，安安静静坐在公交站台上，像个女学生。母亲微笑的模样宛如小女生。
母亲有段时间，和我们一起住，因为她说其他兄弟姐妹嫌弃她。她让我把能搬的都搬过来，母亲连用了几年的刷牙杯子都带来，我琢磨着怎样才能让母亲心甘情愿地把杯子换了。我在超市里看到一排白瓷杯，印有毛泽东头像和“为人民服务”字样，我知道母亲会喜欢就买了。果真，母亲拿着杯子眉开眼笑地说：这个不错，你放心，接下来我们还会艰苦朴素生活！
从前我都没发现，母亲的生活语言丰富多彩。直到有天我跟她散步，看到天边的云铺散如雪，又带丝亮红，觉得好又说不出哪里好。没想到母亲在一旁喊出声：“快看，云彩真好看，像锦鲤从池子游过来！”我仔细端详，真的就是我们家池子里的锦鲤。那天我把母亲的比喻配图发在微信朋友圈，有朋友点评：“最生动的语言，就是最自然的描写。
还有一次，我带母亲出去吃饭，夕阳在窗外又红又圆又大，等到绿灯转弯，就只剩一点点。我感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母亲在后面接了一句：“太阳下山如跑马。”我吃了一惊，母亲居然用“跑马”这个词。鲍尔吉·原野在《流水的走马》中说，马分跑马、走马和颠马。母亲自然不懂，我顺着母亲的跑马想下去，如果换跑马为走马呢？在蒙古人的心里，走马走过来，就是艺术品走过来了。“太阳下山，如走马”，思接千载。
母亲常跟我说：“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我也一直希望母亲能有点属于自己的兴趣爱好，现在她眼睛模糊，文章打字都是我代劳。她喜欢打牌，看谍战剧，玩“斗地主”，当生活细处的美好一点一点展开，母亲的心永远是不老的。
母亲这一辈人，大都从苦水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正如王菲在热映国庆档电影《我和我的父辈》中唱到“你曾苦过我的甜，我愿活成你的愿”。他们能吃苦能勤俭懂知足，但他们不老的心里，永远藏着对日常生活中美的感悟，而那种对美的表达与创造，带着最朴素的自然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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