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张岱一起去看雪

芜湖日报 2021-01-01 01:12 大字

王小波说:“一辈子很长,要跟有趣的人在一起。”张岱是不二人选。张岱够有趣,这个末世贵公子年轻时声色犬马,可是大把的粉丝表示理解甚至艳羡追随,因为他玩得风雅。

1597年,哥儿出生在江南绍兴,祖上四代为官,家事显赫类似于《红楼梦》。张岱也和贾宝玉一样,正经事不喜欢,专好旁门左道:“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这是张岱自撰的墓志铭。焚膏继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与道德无关,这是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

如果是寻常人家,无非落了败家子三个字,张岱家里玩得起,于是玩出了一位晚明大家,精通所有穷奢的艺术和风雅的情致。幸好没有堕落成薛蟠之流,张岱这个人境界起手太高,低迷不下去。

晚明名士是个复杂体,时而放纵,时而笑傲,时而青楼,时而佛堂,寄身于情欲,又随时跳出滚滚红尘。何况你也不能要求个个都像李贽那样成为思想家,或者像徐渭那样游走在剃刀边缘,一个公子哥儿的耽于享乐,几乎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这一本能无法臧否,好像邓尉的病梅,成为一种特殊社会环境下的美好之处。

然而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四十岁之前的锦衣玉食在四十岁之后全都成了灼痛心灵的记忆。

晚明在风雨如磐中终于体力不支,覆巢之下,遗民张岱携带着浩繁的明史手稿,辗转山林庙宇。等《石匮书》写成出山,已经是清顺治十年。国破家亡,千金散尽。

红尘十丈,不再属于张岱。除了至死不做大清的顺民,张岱无能为力:“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张岱成了一个胼手胝足的乡下老人,寿则多辱,他至少活到将近九十岁。

笙歌歇,彩云散,繁华逐水。李渔在梨园霓裳中,写下《闲情偶寄》;余怀在秦淮风月里,写下《板桥杂记》。历历都是从前,不能忘怀的刻骨铭心,却是一去不回头。于穷愁之中,秃笔破砚残墨,张岱一笔笔写《陶庵梦忆》:“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软玉温香的江南,活色生香的传奇,妙趣横生的市井,白头宫女细说从前,不过是自言自语。李敬泽说:“张岱是爱繁华、爱热闹的人。张岱之生是为了凑一场大热闹,所以张岱每次都要挨到热闹散了、繁华尽了。”

像体温过低的人,追赶着每一点炉火。

看看冬至,天着实冷起来,一场或者数场意料中的雪正在来临的路上。若是下雪,最风雅的事是和张岱一起去湖心亭看雪,这是中国文化史艺术史上孤绝出尘的一景:“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章诒和说,如果她生在明末,会嫁给张岱。我能理解。天地茫茫,对面这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是人世间最有趣最有格调的人,小心不要爱上他,爱一个精致优雅又放浪形骸的人,得要多么深厚的内力才能抵挡得住他内心深处的荒凉。也只有章小姐能够驾驭住吧。

张岱年轻的时候也曾有意“补天”,晚明一口气拖到崇祯,天缺一角,任是什么样的石头也补不起来,何况张岱这枚田黄,虽然贵重,其实与家国全无用处。

据说田黄中的煨红更是精品中的精品,福建的农人秋冬季节在田里烧柴草麦秆,无意间将地下的田黄石煨红了。极尽的欢愉,靡丽的奢华,张扬的才情,被沉痛的国破剜心的家亡点燃,煨红了张岱心里的石头,他在回忆里舔舐过往,把自己烧成一把草木灰,随一场风来收拾,等一场雪来覆盖。

唐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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