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清平乐》中“乐”的读音
近日,沈文凡教授结合热播剧《清平乐》,专门撰文纠正词牌“清平乐”中“乐”的读音,认为不应读“yuè”,而要读“lè”。电视剧之于娱乐的作用姑且不论,学者就电视剧作深入浅出的讨论,那影响的可未必是娱乐圈,其意见不但关乎学问,而且涉及学习。笔者身边恰好就有个正学辛弃疾《清平乐·村居》的小孩子,课本里的注释不多,但第一个说的就是“清平乐”,“词牌名。“乐”,这里读yuè”。小孩子学知识讲究刨根问底,碰到问题都要弄个明明白白,因此这个“清平乐”的读法,还真有必要作进一步的讨论了。
“清平乐”的本事
结合“本事”来探讨创作是我国古代重要的文学批评方法之一,唐人孟棨《本事诗序目》中说,“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故怨思悲愁,常多感慨。抒怀佳作,讽刺雅言,虽著于群书,盈厨溢阁,其间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鉴赏与创作有联系,不明“触事”,同样难“明厥义”。“本事”本来指的是作品创作所依据的历史事实,把它推广开来用以探究词牌的起源当然并无不可。沈教授在文章里说,“李白此时所呈上的即是《清平调》三首。诗中“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解得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等句歌颂贵妃美貌,名花美人两相映衬,君臣和谐,描绘出一片和乐盛世的景致。由此,“清平乐”词亦多为昌平盛世而歌”,看来沈教授是认为李白沉香亭醉赋《清平调》三章之事,就是“清平乐”词牌来源的本事了。
李白的《清平乐》词,在词史上素有争议。《尊前集》收录了李白《清平乐》五首,但明胡应麟《笔丛》疑其伪作,“太白《清平乐》,盖五代人伪作,因李有《清平调》,故赝作此词传之”,清人刘毓盘《辑校李翰林词集跋》结合文献考证来支持胡说,“吕鹏《遏云集》录太白翰林应制《清平乐》四首,后二首疑伪托。《遏云集》今已不传,王灼《碧鸡漫志》、杨湜《古今词话》皆曰吕鹏作《尊前集》,或者其异名欤?今本《尊前集》录太白词十二首,《清平乐》五首,与《遏云集》录四首者不合,则非一书也”。而五代欧阳炯《花间集序》曰,“在明皇朝,则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词四首”,王琦《李太白全集》则尽收五首词,前二首题为《清平乐令二首》,辑自《唐宋诸贤绝妙词选》,题下别注“翰林应制”,后三首题为《清平乐三首》,辑自《御定全唐诗》。现在一般认为李白作过《清平乐》五首。
值得注意的是,《清平调》与《清平乐》本来就是不同体式的词,《清平调》的本事也与《清平乐》无关。最早记录李白沉香亭醉赋《清平调》三章之事的是李濬《松窗杂录》。所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等三章《清平调》词,《御选历代诗余》卷一著录时作《清平调引》,并特别说明“或无“引”字,与“清平乐”无涉,楚曲有清调、平调,有清平相和曲。自唐李白始作《清平调》三章,其体即七言绝句也”。作为同一词牌的词作,《清平调》在后世屡有新创。宋人王灼《碧鸡漫志》记录这个事儿时,放大了一个重要细节,“命龟年宣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调》词三章……按:明皇宣白进《清平调》词,乃是令白于清、平调中制词”,表明李白作词之时已有《清平调》曲了,李白不过是按照当时通行的办法“依调填词”。这个调优美婉转,任半塘的《唐声诗》说,“本曲虽有辞三章,乃杂曲之联章,唱腔大同小异,逐章一一歌之,虽其声或清或平,若节拍之快慢宜一致。因本曲非舞曲,与大曲辞体之联合急曲、慢曲,亦多作三章者不同”。这么看,沈教授说“可见是明皇与贵妃赏花,眼见一派清平和乐之景,饶有兴致,而命乐工谱曲,李白填词”就未必准确了,《碧鸡漫志》里那句明皇的“焉用旧词为”,重点指的也是词旧,而不是曲“旧”需要新制。
“清平乐”与李白沉香亭醉赋《清平调》三章之事没有关系,但在唐人崔令钦《教坊记》中却有记载。一般不认为它在类属上为“大曲”,而是作为梨园教坊中的宫廷乐曲——“法曲”。“清平乐”曲为谁创制,目前缺少材料,不过我们知道的是,现在所见最早的《清平乐》词为李白所作。《尊前集》即收录了李白《清平乐》词五首,后世更是多有传承。北宋王观有《清平乐·拟太白应制词》,曰“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词本依声而作,因此词句所传之情,本来是与曲调所表之情相应的。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谈到周邦彦词时即说,“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那么李白所作的《清平乐》体现的是什么情感呢?从“谁道腰肢窈窕,折旋消得君王”,“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欹枕悔听寒漏,声声滴断愁肠”等可以看出,里面是宫怨主题中常见的寂寞、愁苦的情感。唐代词的内容多与调名相合,即《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所说的“缘题”“不失本题之意”,但是宋及以后词作与调名本事疏离的情形就很多见了,《梦溪笔谈》卷五《乐律一》即说,“然唐人填曲,多咏其曲名,所以哀乐与声尚相谐会。今人则不复知有声矣,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怨词。故语虽切而不能感动人情,由声与意不相谐故也”。《清平乐》词的表现与此一致,宋后有歌颂“清平盛世”的,但不少是延续了李白时的清寂、别离、相思之情。沈教授所说““清平乐”词亦多为昌平盛世而歌”,不知道他采用的是本事还是后来因人而异的流变。
“清平乐”之“乐”的读音
“乐”字在宋代有三读,《宋本广韵》分别予以收录。其三十六“效”下,“乐,好也。五教切,又岳、洛二音”;四“觉”下“乐 音乐。《周礼》有六乐,云门、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又姓”,与“嶽”同小韵,为“五教切”;十九“铎”下“乐 喜乐”,与“落”同小韵,为“卢各切”。这三种不同的读音,在元明以来的韵书中,尽管发生了音变,但是三者不同音却基本未变,元熊忠《古今韵会举要》,明乐韶凤、宋濂等《洪武正韵》,明兰茂《韵略易通》都列三音。在反映时音较多的元周德清《中原音韵》里,“萧豪”韵下,“乐”同“拗靿凹”一样读去声,另分别与“岳药约钥”“洛酪珞”列一起,属“入声作去声”,后两种读音在“歌戈”韵下的“入声作去声”里也有著录,说明它们存在不同韵的异读。
那么“清平乐”里的“乐”该读哪一个音呢?通过探究词牌起源、挖掘词牌本意当然是确定读音的办法,不过最为直接的途径仍旧是看一下古代的音义记录。上举的《古今韵会举要》等古代韵书虽然都有音切,但是它们解释的词语主要局限在经史文献,而且以典籍传注为宗,并不收录词曲类词语的词义。元人阴时夫《韵府群玉》专门收录词语、典故,其中涉及不少曲名、乐名,但无“清平乐”。明人凌稚隆《五车韵瑞》“药”韵下有“乐”,列了《韵府群玉》不录的“杂”“诗”“词”“歌”“赋”中的词语,不过没有词牌名;“剩语”中有个“清 |”,“清”与“|”中间有一字间空,所占的位置也和“饮酒乐”“贫而乐”等三字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有脱字。学者们找到了清康熙间万树所纂《词律》,杜文澜又于同光间为其中词牌按尾字之韵作了编目,其“三觉”下正列“清平乐”,“乐”的今天读音恰好为“yuè”。有人指出引清人之书论唐宋之事不妥当,并据杜文澜“三觉”下小注““乐”与“乐”恐分析有误,需兼考“十药”韵”,推断清人也拿不准“乐”的读音,因此《词律·韵目》里的注音未必就能作为“乐”字读音的确证。任半塘在《唐声诗》中说过一段有名的话,来反驳后代之书不能证明前朝之事的怪论,“查历朝史书,均出于隔代人手;凡非本朝各家同述之事,若均不足信,则二十四史所包俱不足信矣!”
杜文澜为晚清词学名家,有词论《憩园词话》和《采香词》集行世,他对“清平乐”音的认定当然不会随意为之。他认为“清平乐”之“乐”读“yuè”,是否还有别的材料来印证这一点呢?张玉书、陈廷敬、李光地等人奉康熙皇帝敕命编纂的《佩文韵府》,编写体例参考《韵府群玉》等书,汇集《韵府群玉》《五车韵瑞》和杨慎《韵藻》、朱彝尊《韵粹》及朱昆田《三体摭遗》等著作,并再事搜罗集为一编,可谓古代词语典故集大成者。该书卷九十二之二入声“乐 五角切,《说文》五声总名,又姓。又药韵、啸韵”,其下有“清平乐”,释文“《碧鸡漫志》“丨丨丨 开元中,上命李龟年宣翰林学士李白进词三章””,表明“清平乐”是曲名,正可说明“乐”读“yuè”。不过书证不是很准,《碧鸡漫志》里记的是“清平调”不是“清平乐”。但这个错误可以理解,李白沉香亭醉赋《清平调》三章之事很早就有被当成《清平乐》的,如白居易《白孔六帖》卷六十一“七宝杯酌蒲萄酒”条,即言“帝与妃赏牡丹,命李龟年持金花牋赐李白,令进《清平乐》词三篇,白援笔立书以进”,很可能《佩文韵府》参考的就是说法类似《白孔六帖》的书证。《佩文韵府》“三觉”下另列“庆善乐”“大定乐”“上元乐”“龙池乐”“光圣乐”“继天诞圣乐”多种,其中的“乐”都读“yuè”。宋王应麟《玉海》卷一百五系统述及唐代音乐,从“庆善乐”“大定乐”等的演奏及制乐情况看,其名称中的“乐”本指“音乐”,譬如“又作光圣乐,舞者鸟冠画衣,以歌王迹所兴”,“河东节度使马燧献定难乐曲”,“王处休以德宗诞辰未有大乐,乃作“继天诞圣乐”以献”。
杜文澜说““乐”与“乐”恐分析有误,需兼考“十药”韵”,显示了其谨慎认真的学术态度,并非他对读“yuè”的“乐”全部拿不准。“三觉”下还有词牌“破阵乐”,“《唐书·礼乐志》:《七德舞》者,本名《秦王丨丨丨》,太宗为秦王,破刘武周军,相与作《秦王丨丨丨》曲,及即位,宴会必奏之”。《资治通鉴》中提到“破阵乐”,不过元人胡三省未对“乐”作音注,据胡书音注体例,“乐”字不注,则为“觉”韵,这说明杜文澜和胡三省对“破阵乐”之“乐”的读音认定是一致的。那么杜文澜谨慎的是什么呢?他列在“十药”之下的“夜半乐”(现代读音是“lè”),《佩文韵府》是在“三觉”下(现代读音是“yuè”),“夜半乐 《碧鸡漫志》“明皇自潞州还京师,夜半举兵诛韦后,制《|||》《还京乐》二曲”;《还京乐》与《夜半乐》同时拟制,因此其声韵归属似乎也存问题。唐颜真卿等人有《水堂送诸文士戏赠潘丞联句》,里面恰好有两句“莫唱阿亸回,应云夜半乐”,“阿亸回”是北魏阿那环曲,将下句“夜半乐”解作曲名不正好与之相对吗?《文镜秘府论》里“论对”中的“字对”“声对”为字面和实义不合的对仗,从与“夜半乐”搭配的“云”字看,说它属于“字对”或“声对”也无不可,这样“夜半乐”倒未必是乐名而只是“快乐”之“乐”了。即使“夜半乐”确为曲名,而在联句的韵脚中,既有“药”韵的“著”“酌”“约”“谑”“却”“若”“鹊”,也有“铎”韵的“郭”“作”“索”“恶”“泊”“诺”“药”“铎”本已“同用”,而把“乐”作“觉”韵来读则不过是“觉”“铎”“药”韵“同用”了,这样的用韵盛唐、中唐、晚唐不乏其例,杜甫《青阳峡》、白居易《叹老三首》之一、贾岛《斋中》都属此类。像颜真卿等人《水堂送诸文士戏赠潘丞联句》这样有着不同理解的情况,确实使“夜半乐”中“乐”的读音不易确定。另一个有疑义的词牌是“十药”之下的“倾盃乐”,杜文澜自注曰“即《古倾盃》”,既然已有“古倾盃”之名,加上“乐曲”义的“yuè”符合自然的衍生过程,而胡三省为“又教舞马百匹,衔杯上寿”作的注也支持这种看法,其音注“舞《倾盃》数十曲”,又引刘昫言“为《倾杯乐》曲”为据。这样看起来,杜文澜“十药”下的词牌读音有问题,而“三觉”下所列音“yuè”的词牌,都不存在归音错误。他之所以在“三觉”下自注““乐”与“乐”恐分析有误,需兼考“十药”韵”,恐怕是“乐”同属“三觉”“十药”而易混,因此在“乐”首次出现的位置加了说明,而“三觉”恰好就排在“十药”之前,这不能说明他对读“yuè”的词牌拿不准。
“清平乐”的体式传播与语词纠葛
沈文凡说“但实际上“清平乐”词牌又名“清平乐令”,可见“令”即是用来描述词曲体制的”。“令”固然以字面的形式显示了词的体式,但是却不能以此逆推“清平乐”中的“乐”就不能显示词的体式,“清平乐”是整体“描述词之本事”。杜文澜为《词律》整理的《韵目》中,“二十四敬”下即列“上林春令 即上林春”,“喜迁莺令 即喜迁莺”,“雨中花令 即雨中花”,“鹊桥仙令 即鹊桥仙”,“洞仙歌令 即洞仙歌”,都是在原词牌上加了一个“令”字,而最后的“洞仙歌令”里虽有“令”表示体式,但丝毫不影响旧有的“歌”字也是显示词的体式的字眼儿,《钦定词谱》卷二十即说“《洞仙歌》 唐教坊曲名。此调有令词,有慢词。令词自八十三字至九十三字,共三十五首。康与之词名《洞仙歌令》,潘牥词名《羽仙歌》,袁易词名《洞仙词》”。
词牌在演变过程中,常有能显示词的体式的字眼儿叠加的情形。譬如《词律·韵目》“龙吟曲 即水龙吟”,“吟”与“曲”叠加;“西平乐 或加慢字”,“西平乐慢 即西平乐”,“乐”和“慢”叠加;任半塘《唐声诗总说》所列“兴于民间及接近民间之曲”也列“踏歌词”。“清平乐令”中“乐”与“令”的叠加,是符合词牌名这样演化的常式的,不能据此否认“清平乐”之“乐”属于显示体式的字眼儿。要注意的是,还有一个同样以“清平乐令”为词牌的另一体式,《钦定词谱》卷六“《花庵词选》名《清平乐令》。按:《冷斋夜话》云黄鲁直登荆州亭,见亭柱间有此词,夜梦一女子云“有感而作”,鲁直惊悟曰“此必吴城小龙女也”。因又名《荆州亭》。《江亭怨》双调四十六字,前后段各四句,三仄韵”,这与该书卷五的“清平乐”分开来讲,表明作者不认为二者是一回事,卷五说“清平乐”“《宋史·乐志》属大石调,《乐章集注》越调。《碧鸡漫志》云,欧阳炯称李白有应制《清平乐》四首,此其一也,在越调,又有黄钟宫、黄钟商两音。《花庵词选》名《清平乐令》”。总体来看,词牌有同调而异名者,比如“菩萨蛮”也称“重叠金”,“卜算子”也叫“百尺楼”,“相见欢”也作“上西楼”,变化小的也有只换个别字儿的,如“卓牌子 “子”或作“儿”或作“慢”字”,“凄凉犯 “犯”又作“调””;也有同名而异调者,比如“乌夜啼”这个词牌名,一是和“相见欢”同调,一是和“锦堂春”同调,二者不一样。因此只是从词牌的字眼儿上作文章,有时候是靠不住的,“清平乐令”就同时牵涉了同调异名和同名异调两种情况。
词最初称为“曲子词”,既是用来配合乐曲演唱的,也需要按照曲谱来填写,即“依声填词”,最初的词、词牌与音乐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而“清平乐”曲早在唐崔令钦的《教坊记》中即有记录,那么讨论“清平乐”之“乐”的读音就不能脱离开其音乐属性这个基本前提。欧阳炯较早提及“清平乐”的音乐属性,宋王灼《碧鸡漫志》说“按:明皇宣白进《清平调》词,乃是令白于清、平调中制词。盖古乐取声律高下合为三,曰清调、平调、侧调,此之谓三调。明皇止令就择上两调,偶不乐侧调故也。况白词七字绝句与今曲不类,而《尊前集》亦载此三绝句,止目曰《清平词》。然唐人不深考,妄指此三绝句耳。此曲在越调,唐至今盛行。今世又有黄钟宫、黄钟商两音者,欧阳炯称白有《应制清平乐》四首,往往是也”,王灼承来自于“清调、平调”的“清平调”讲“清平乐”,指出“清平乐”同样“在越调”,但“今世又有黄钟宫、黄钟商两音”,欧阳炯就认为李白的《清平乐》就依其音,表明“清平乐”中的“清平”仍是“清调、平调”之义。说“清平乐”为源自“清调、平调”的“乐曲”,不但与《教坊记》记载的情况一致,另看欧阳炯《花间集序》也说“在明皇朝,则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词四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更在《清平乐令》下题注曰“翰林应制”,都说明李白曾依“清平乐”填词,也即“禁庭春昼”那几首。这个曲子在五代时可以用于舞蹈,《鉴诫录》载五代陈裕诗“阿家解舞《清平乐》”反映了这一点,当时用于舞蹈的曲子在后来也有成词牌名的,比如“破阵乐”“夜半乐”等曲。
在曲名中冠以“音乐”的“乐”字,自古已然。明代凌稚隆《五车韵瑞》“三觉”录“房中乐 《礼乐志》“《房中乐》,楚声也”,孝惠二年,更名曰“安世乐””,所记的是《汉书》中的例子。唐时仍以“乐”字为曲命名,《资治通鉴》卷第二百“观屯营新教之舞,谓之《一戎大定乐》”,胡三省音注“取一戎衣天下大定之意……刘昫曰:《大定乐》出自《破阵乐》,自《破阵》舞以下,皆雷大鼓,杂以龟兹之乐”,胡三省没有注“乐,音“洛””或“乐,五教翻”,说明“大定乐”和“破阵乐”一样,其“乐”读“yuè”;其中的“龟兹之乐”在《教坊记》中,还有单独的曲子“龟兹乐”。《唐会要》提及“一戎大定乐”的拟制背景,“其时,欲亲征辽东,以象用武之势”,白居易《法曲歌》“法曲法曲歌大定,积德重熙有余庆”下注曰,“永徽之时,有贞观之遗风,故高宗制《一戎大定乐》曲也”,“歌大定”“象用武之势”,表明“一戎大定乐”中的“乐”指“乐曲”,而不是“快乐”。古时乐曲命名有字眼儿连及的情况,比如南朝陈时有“西平乐”,后又出“西平曲”,虽是曲调不同,但都用“西平”而只以“乐”“曲”相别。《教坊记·曲名》记录了数则这样的情形,里面既有“破阵乐”,也有“破阵子”;既有“甘州”,也有“甘州子”;既有“霓裳”,又有“拂霓裳”;既有“西国朝天”,又有“朝天”“朝天乐”;既有“大姊”,又有“舞大姊”;既有“迎春风”,又有“舞春风”;既有“千春乐”,又有“千秋乐”;有“映山红”,还有“映山鸡”;有“迎春风”,就有“迎春花”。任半塘《唐声诗总说》所列“兴于民间及接近民间之曲”同列“渔父词”“渔父引”和“竹枝”“柳枝”,“兴于统治者及其从属之曲”则有“太平乐”“升平乐”“清平乐”。李白时同存“清平调”和“清平乐”,不过是与此一样的情形罢了。
词牌不只与曲子有关,因为词牌中的字词在音乐、词律之外的语境里,也是基本词汇。基本词汇能够被词牌这样的专门用语使用,但并非每一个词牌中的语词都和基本词汇中的语词在音、义上清晰对应。任半塘《教坊记笺订》认为,“温庭筠《清平乐》辞:“新岁清平思同辇”,显为《两都赋》“海内清平,朝廷无事”之意。《敦煌杂录》下“愿文”云:“社稷有应瑞之祥,国境有清平之乐。”可知调名中二字,并不指清调、平调”,任先生认为“清平乐”中的“清平”非“清调”“平调”之谓,而是“清平之乐”的意思。这样的“清平之乐”甚至以“清平乐”的形式出现过,元人牧常晁《梧桐树》“谩腾腾,无造作。任意逍遥随饮啄。真个清平乐”。《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七十六里“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胡三省音注“《临春乐》者,言临春阁之乐也。“乐”,音“洛””,也表明确有以“快乐”之“lè”为曲子命名的情形。“音乐”能影响人的情绪,有些音乐当然能使人感到快乐,所以《释名·释言语》说“乐者,乐也,使人好乐者也”。这样看起来,在不考虑其他因素的情况下,词牌所从由来的绝大多数曲子似乎都可以读“lè”。这当然不意味着“lè”就更有解释力,也不能认为“临春乐”之“乐”读“lè”,所以别的词牌名都要读“lè”,其实从显示与乐曲的关系来看,读“yuè”作“音乐”义讲的“乐”优势同样明显,因为从根本上说,这样的探讨都是基于它们作为基本词汇的语音、语义特点。
那么在同样说得通的两义两读之间,该如何取舍呢?这一方面需要结合词学、音乐方面的专业属性进行探讨,上文已经从这个角度详细论证了“清平乐”之“乐”读“yuè”。另一方面则要借助传世文献的记载,系统梳理是否存在连贯有序的读音传承。宋元时期关于词牌“清平乐”之“乐”的读音材料尚未找到,但是自清康熙间《佩文韵府》到同光间杜文澜的《词韵·韵目》,“清平乐”之“乐”一直读“yuè”。此后商务印书馆1936年印行、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编《国语辞典》继有沿用,其第三册的2152页收录了“清平乐,”“清平乐ㄑㄧㄥㄆㄧㄥˊㄩㄝˋ Chingpyngyueh 词牌名”。1949年之后,多首《清平乐》词入选语文课本,并提供拼音注音。人民教育出版社1962年第一版《十年制学校小学课本(试用本)语文第十册教学参考书》为《清平乐·六盘山》注释,“乐——读yuè”。直到2005年人民教育出版社《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五年级下册》中,《清平乐·村居》注释仍为“清平乐:词牌名。“乐”读yuè”。此后2019年12月人民教育出版社《义务教育教科书语文四年级下册》,《清平乐·村居》注释“〔清平乐〕词牌名。“乐”,这里读yuè”。现代也有将“乐”读成“lè”的,1955年版台湾嘉义林缉熙著《荻洲墨馀仄韵声律启蒙》“十药”韵下有“落霞映水,渔人尽道满江红;瑞雪飘空,农夫齐唱清平乐”,“满江红”与“清平乐”都是词牌名。不过林缉熙审音是否足够精细准确不好说,因为“十九效”下有“子建才,潘安貌;二难对三乐”,“三乐”语出《孟子·尽心上》“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朱熹《集注》曰““乐”音“洛””,《佩文韵府》将“三乐”收在“十药”韵下,这与朱熹的看法仍是一致的。从“三乐”注音来看,林缉熙的“清平乐”读法也许只是他的个人看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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