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剧《冒牌人生》:如何平息来自身体内部的“暴乱”
走进剧场坐定,为我引路的朋友的话还在心头回响,“这里曾经是一座屠宰场。你看这环形的坡道,想象一下,待宰的牛就从这上面传送过去”。一番脑补还在进行中,场灯已关闭,音乐响起,舞台上亮起一束光,我的思绪迅速被台上的表演吸引、转移。如果时间也是一条坡道,那在剧场里的一个半小时里传送的舞台故事,真可谓引人入胜。这部剧就是近日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1933微剧场公演的《冒牌人生》。
《冒牌人生》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 新文本孵化项目2019年四个剧作中的一个,编剧陈思安是一位小说家、诗人和戏剧编导,《冒牌人生》这部戏即是她根据已出版的同名小说集中的《谜 藏》、《地铁游侠周梓虞》、《变 形 记》等三个短篇改编而成。戏剧《冒牌人生》并不突出讲述曲折、新奇且完整的故事,而是更侧重于呈现三个主要人物的状态,凸显他们在非比寻常的人生关键阶段面临的困境与选择。
《冒牌人生》剧照
一位痴迷于冷门收藏的白领,一个困惑于人生之路是否走对的成功人士,一名从小就感到被自己的身体囚禁因而渴望变性的健身女教练……,三位主角如何在舞台上开讲自己的故事呢?当六名演员两两站在台前,其中一位向观众自报家门“他叫张涵,是我的主人,也就是我的身体。”“她叫素哥,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身体”或“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心脏,他叫阿翔”时,我们发现,剧作家从三个人物身上分离出三种身体器官,让它们拟人化地成为舞台角色,跟自己的身体一道出演。另类收藏爱好者张涵和他的双手,跨性别者素哥与她的乳房,心意摇摆者阿翔和他的心脏,这样的分裂是现代人的生活被机械化、异化之后的必然结果。攫取的愿望、取予不定的选择困难症到底源自人的意志还是那不听指挥的双手?割去乳房,改造身体到底能不能换取别样的性别和人生?当你选择人生之路时到底是遵照内心的指引还是现代社会机制对一个人的规训或限定?正是这些困扰造成了当代人的各种精神疾患,在《冒牌人生》中,身体器官与其身体相互排斥、争吵、冲突、和解,就算在短短的一个半小时内有一个剧中的结局,那也并不意味着人的心理疾病得到治愈,而不过展现了人的精神失衡与焦虑的普遍形态。
让器官与身体分离对话是剧本构思和戏剧构作的精妙体现,从文学接受的角度看,符合现实的人物只是身体所充当的那个角色,故事带给读者与观者的只是身体代表的人物的独白及心理冲突的外化。若读者与观者从器官的角度去理解故事,那么,这分离带来的则是一种略显诡异而又极其刺激的怪诞感。但在舞台上,这种安排通过演员的身体表现又同时带来新的理解方向。
由男演员饰演的乳房与女主之间的对手戏戏拟了恋人关系;分饰双手和身体的两位男演员之间的关系貌似带有传统的兄弟手足的情状;而让女性饰演心脏,则似乎代表了男性角色身上柔软、脆弱的感性部分,即便这是对性别配置的某种政治不正确。这种舞台效果在演员兼饰不同角色的间离感中自如地带出来,既紧密相连又时时分离,既完整又破碎,因而使得舞台呈现出一种流动的、变化莫测的、出人意料的图景。
《冒牌人生》剧照
诚如该剧宣传单上所言,“三个人物共同经历着自己身体内部的暴乱”,分离出的身体器官到底与身体建立起了怎样的关联呢?剧本所探索的、舞台所呈现的以及观众领会到的,三者可能并不完全统一。冷门收藏者张涵和他的双手之间的对抗性并不强烈。当然,对于收藏者而言,双手的不听使唤是一种象征性的心理投射。他与双手之间的问题只是他的心理矛盾通过双手的下意识动作暴露出来,但在舞台呈现上,这种潜意识代表的动作并不多,以至于所谓“内部的暴乱”状态因此有所削弱。双手在观者看来更像是身体的跟班,提醒主人除了收藏之外,他还有其他许多要做的事情,以及在具体的事件中他还有别的选择。
乳房与身体的对立是剧本明确设定的,演员在表演中也以模拟亲密关系的处理方式实现了这种对抗性。在这段故事中,《冒牌人生》呈现了素哥下决心的过程,其中,既有内心的撕裂、挣扎、躁动,又有与自我的和解。通过给乳房一只小小的水晶棺材,素哥带着对自己过去身体的爱与敬,完成了她的自我修复与重生。
阿翔与他的心脏的对抗则是内在的,是人在社会中被迫按照既定的成功学方向生活而带给内心的压迫和焦虑的体现。大师兄周梓虞是阿翔的人生导师般的存在,虽然他在一般人眼中也许是个傻瓜,他有着堂吉诃德济世助人的精神。当这种几乎灭迹的理想主义者出现在上海这个高度工业化的都市舞台上的时候,用悲壮或滑稽都已无法形容我们的观感了。舍弃社会的主流人生观,跟随脆弱但真实内心的指引,在一部不到一个半小时、只占整部剧三分之一篇幅的戏剧中,阿翔选择的内在必然性与重要性肯定难以展开。《冒牌人生》只凸显了它作为人生之路的可能性的一条而已。
《冒牌人生》剧照
《冒牌人生》的舞美设计(包括舞台装置、服装与化妆)均贴合了这部剧的总体意涵:抽象的、极具形式感的、组合变化丰富的单色俄罗斯方块积木,既可以充任小道具,也可以让演员穿行其间,自由搭建起叙事段落,并随着音乐的变化及灯光的切入而改换表演空间。表演服装的色彩和布料统一但风格有异,也贴合形式化的构作风格。三段故事交叉出演,其中分饰身体器官的演员又会在其他故事里饰演临时角色,丰富了叙事层次并使整部剧变得更加立体。1933微剧场是一个有着三面观众席的剧场,也颇吻合这部节奏明快的非写实戏剧的风格。演员的表演张弛有度,丝毫不逊于《冒牌人生》一剧构思的精巧和构作的别致。当然,除了演员高超的演技之外,表演效果的出色也与本剧的台词风格和剧作的非情节剧特征相关。如上文所言,身体与其器官之间的对手戏其实质是人物的内心戏,是人物内心冲突,心理矛盾的外在化和戏剧化。剧作家陈思安在这部戏中采用的语言风格偏重于心理独白,即使分裂出某种情境对白,对白中也多抒发性的修辞长句,这无疑构成了对演员的挑战。可以这样推测,大篇幅的心理独白若出于经典文本,演员们大概能以面具式的自我“自然地”表演出来,然而,当它们出现在一部剧本孵化项目中的年轻剧作者的文本中,经验老道的演员们更可能带着某种挑剔心理,他们要在导演的不断斡旋中坚持出演,而带着这种“不自然”的挑剔心的演出,反而使《冒牌人生》的舞台呈现获得了神奇的张力和可信度。
一部当代戏剧作品的完成事实上是一个能动而复杂的过程。创作团队除了分工细致,需要各部门共同协作完成之外,值得关注的,还有每一个部门、参与者之间的紧张冲突和搏斗的关系。可以说,戏剧内部充满了不同层面的冲突与搏斗,剧中人物之间、剧作家与导演、导演与演员、制作人与各部门人员,以及演员与观众,在一部戏的完成过程中不可能是一团和气的,而戏剧的整体性和最终效果也即是各种关系层面的能量综合。从全剧的呈现来看,青年导演吕睿对这些关系的处理和协调可谓相当出色。
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公众号为《冒牌人生》制作的“一份怪奇观剧指南”中,有一段话概括了主创理解的该剧的核心意旨:“在《冒牌人生》剧中,主创最渴望抵达的,不只是奇人奇事,不只是特立独行的个体,而是重新发现一个本身已经存在着的“现实”,它埋在繁忙喧闹的生活表皮之下,被人刻意遗忘或是掩盖,因为它“危险”:这个“现实”促人反思”。确实,在一部描绘了几个都市怪人的剧作中,创作者想要传达的是为这些独特的个体存在辩护呢,还是经由对这些人生形态的展示而促发人们对于一个价值多元的社会的认可呢,或者提请来到剧场的我们自觉与剧中人形成一种连带感,通过观剧促发对自我内在性的重新发现和体认?
当剧作的宣传文案标题提到“你到底想要怎样的人生?”时,人们能够体认当今时代价值总体性的破碎感。《冒牌人生》中的三个主角虽然表明了他们是在与自己搏斗并和解,过程则更像是一种棱角被磨平了的妥协,但最终也应是人物成长中的一个环节。
此外,故事性较弱的剧情也使得舞台的表现力更依赖于演员对人物状态的把握和表演节奏的控制。由于作为戏剧主要支配特质的行动并不复杂或强烈,《冒牌人生》的演员需要从人物的心理趋势上找到他们在舞台上的身体方向。因此,当戏剧演到最后,三个故事需要某种反转或结局的时候,舞台呈现效果就需要观众细心的接纳或平和的理解。这也正是这部剧的微妙之处,是它回到其主旨之处,如果说,舞台上的人物冒充了分裂出的身体器官,那么,戏剧观众所冒充的又是谁的人生呢?一个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吗?的确,《冒牌人生》促人反思。(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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