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可以怎样读金庸？ ◎甘正气
[摘要]◎甘正气
现在，依然有不少人认为金庸先生的小说难登大雅之堂，是这样吗？
年少时，也曾捧读金庸通宵不寐、不觉泪下——因为情节扣人心弦而让我难以释卷，以致眼睛太过疲劳而流泪。
那时，吸引我的也就是情节而已，现在重读，则发现其中有深意存焉。
抛开金庸先生在小说中展露的其对历史、地理、佛学等的精深研究，我们还可以发现很多别的意蕴。
例如，细读《天龙八部》中关于“无量玉璧”“玉璧剑影”等的描述，是不是会想起某位哲学家？
干光豪道：“……师父说，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见到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璧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象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太师父沉迷于玉璧剑影，反将本门剑法荒疏了……”
这是不是和柏拉图《理想国》中著名的“洞穴之喻”特别像，洞中的囚徒们看到的只是后面路人举着的东西的影子：
让我们把受过教育的人与没受过教育的人的本质比作下述情形。让我们想象一个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向外面，可让和洞穴一样宽的一路亮光照进来。有一些人从小就住在这洞穴里，头颈和腿脚都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向前看着洞穴后壁。让我们再想象在他们背后远处高些的地方有东西燃烧着发出火光。在火光和这些被囚禁者之间，在洞外上面有一条路。沿着路边已筑有一带矮墙。矮墙的作用像傀儡戏演员在自己和观众之间设的一道屏障，他们把木偶举到屏障上头去表演。
洞中囚徒将影子当成真实，干光豪的太师父沉迷于剑影，荒废自家剑法，何其相似！
美国作家麦克斯·舒尔曼有一篇题为《爱情是荒谬的》的短篇小说，通过主人公的情感故事，将日常会话中的逻辑错误极其幽默地全部呈现了一遍。卡罗尔的名著《爱丽丝漫游奇境》中有不少对话，暗含着许多语言逻辑方面的谜题。《笑傲江湖》中桃谷六仙插科打诨、胡搅蛮缠，看似荒诞不经，令人捧腹，但其实也隐藏着很多逻辑问题，深思之下还有些“烧脑”。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如“围寺”中的一段：
令狐冲道：“这位前辈剑法极高，再斗下去，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桃实仙道：“既然不分胜败，再打下去你就一定胜了。”令狐冲笑道：“那也不见得。”
桃实仙道：“这老头儿的年纪比你大得多，力气当然没你大，时候一长，自然是你占上风。”
桃根仙道：“为什么年纪大的，力气一定不大？”
桃干仙道：“如果年纪越小，力气越大，那么三岁孩儿力气最大了？”
这就是逻辑学上典型的“过度概括”错误。
金庸还在小说中探讨了规则与合理规避的问题。
例如，在《倚天屠龙记》中，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明教众人不敌，想逃入秘道暂避，但是杨逍说：“明教历代传下严规，这光明顶上的秘道，除了教主之外，本教教众谁也不许闯入，擅进者死。”
于是彭莹玉想到一个办法：“咱们拥立张大侠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倘若教主有命，号令众人进入秘道，大伙儿遵从教主之令，那便不是坏了规矩。”
还如，《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做了恒山派掌门，虽然恒山派“门规之中，也没不许男子做掌门那一条”，但恒山派以前历任掌门均为女性，这是否构成一项惯例？一种做法何时构成惯例？惯例的约束力如何？惯例是否以及在何种情况下可被突破？这都不是能够率尔作答的。
金庸还通过对武术团体首领（掌门、帮主、教主等等）产生方式的描述，显现了他对政治的关注。例如有像张三丰那样开宗立派，自任掌门人的；有由原首领指定的，也有按加入团体的先后顺序，由大弟子（首徒）当然接任的；有比武选拔的，还有由团体成员推举的，另外拥有某种信物的人（如打狗棒、圣火令、铁指环），是否就可以成为首领？这些金庸都思考过，这些产生方式，在他的十几部小说中都有不同形式的“试验”，不同的产生方式会造成什么影响，他通过不同的故事进行了“演示”。
金庸对人性尤其是爱情也有非常全面深入的体察，康敏对乔峰是一种什么感情，因爱生恨？阿紫对游坦之，是不是“不主动，不负责”？岳灵珊对令狐冲，意味着“青梅竹马”并不必然“终成眷属”吗？东方不败对杨莲亭，同性之爱？还有王难姑对胡青牛，同室较劲？赵钱孙对谭婆（小娟）的感情，谈不谈得上至死不渝？形形色色的爱情背后是林林总总的人性。
诺贝尔文学奖不是奖励某部作品的，而是相当于颁发给文学家的“终身成就奖”，20多年前，几位有识之士发布公开信，呼吁授予金庸先生这一荣誉，金庸作品的语言、情节自不必说，从其塑造的几十个典型形象，从其展现的思想广度与深度来看，诺奖他是受之无愧的。
诺奖只颁给在世者，现在我们可以说，诺奖史上，又多了一位被其遗漏，但不会被人遗忘的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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