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人必有可怜处 也说吉温
谢曜尧
影视人物有个特点,反角儿要是演好了,往往比正面人物吸睛,能抓住人心。譬如《杨家将》里的潘仁美、譬如《孔乙己》里的假洋鬼子、再譬如《天鹅湖》里的洛特巴尔特,无不以假丑恶示人,一提起这些作品,脑海里总少不了这些个两面三刀、丑态百出的家伙。
《长安十二时辰》里的吉温,就是那个在右相林九郎身边出尽阴谋诡计、一肚子坏水的长安县尉,也是这类人物。翻翻《新唐书》《旧唐书》,吉温这类小人不绝于书,各位要是有兴趣再翻翻二十四史,这种奸邪之徒不绝于史。
我常常觉得奇怪,吉温之流的生命力何以如此顽强,历经王朝更替、尘世变迁,却总是种子延绵、生生不息,就如同戏台上的小丑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盛世也罢、乱世也罢,哪哪都有这号人的身影。生旦净末丑,干嘛非得设个丑行,以上蹿下跳为能事、以阴险狡诈为己任,惑乱世事、蛊惑人心,没这行多好,舞台上多清净。
可若是把历史读透了,大部头的经史子集读薄了,凡事能从两面甚至多面看了,对吉温这种人物的存在,也就见怪不怪了。所谓菜无盐不咸,没有恶哪来的善呢,没有假丑恶哪来的伟光正呢,没有吉温吉县尉也衬不出李必的淡泊高远、张小敬的锲而不舍。且可恨人必有可怜处,别看吉县尉搁右相府、搁林九郎跟前人模狗样的,对地位不如他的右骁卫偏禆将佐、对靖安司一干吏员呼来喝去、颐指气使——这都是表面,是表象的东西,或者说的再直接一些,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东西,就如同看家护院的叭儿狗一般,不叫得凶如何能唬住人、不叫得凶如何能分得一点残羹剩饭呢!所谓狐假虎威,吉县尉这种人处处下绊子为难李必和张小敬办案仗得是主子的势,主子势大就狗胆包天,长安城里都容不下他了,主子势微便惶惶然若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剧中唐玄宗赐给林右相一件百姓穿的素服,让骄横惯了的林九郎布衣赴宴,也许就是君臣之间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经吉县尉和右骁卫甘守成将军一过度解读、过度分析,搞得林府上下风声鹤唳、个个自危,以为大祸临头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人人已怀树倒猢狲散之心——这就是可恨之人的可怜之处!
任何历史人物的产生,都脱离不了特定的历史时代,大的时代背景塑造一个个小的历史人物,从这一点上讲,唐玄宗末期日渐腐朽的政治舞台给了吉温这种人露脸的机会,给了吉县尉们展示“干才”的机会。有唐一代,酷吏多出自女主武则天当政时期,自太祖以降,李家天子少有任用酷吏的传统,庙堂之上也少有周兴、来俊臣之流的身影,武周一朝重用周兴之徒,大兴告密之风,朝堂之上大案频发、草野之间冤狱相连,一切的一切源自武曌抑李尊武的政治需要,上有爪牙之需,下面自有鹰犬相报,所以武周一朝周兴这种人走红,可到了武周末期,女主意识到了黄台之瓜不可再摘之后,最先倒霉的,最先被抛出来背锅的也是周兴这些人,就跟夜壶一样,用不到了一脚踢开——所以说可恨人往往也有可怜处!
吉温吉县尉的可怜,在于制度,玄宗末期大唐从外头看仍是锦绣未央,可内里已经千疮百孔,大的制度出问题了——草野之间田地兼并造成国家税负枯竭、流民四起,强者聚啸山林、弱者白骨填沟壑；朝堂之上奸相辈出,李林甫、杨国忠指鹿为马、党同伐异、祸乱朝纲；府兵制崩坏造成王朝外强中干、北衙禁军,南衙十六卫几成权贵子弟镀金的速成班,中央武备成了绣花枕头；十大节度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俨然成了一方诸侯,范阳、河东诸镇渐有不臣之心,原本设立的屏藩之臣反成了肘腋之祸。煌煌大唐,李家三郎知不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多少忠志之士有心报国却报国无门!
我不相信有胎里坏这种说法,出自洛州吉氏的吉温是前宰相吉顼从子,也算名门之后,初入仕途未必就是现在这么蝇营狗苟、猥琐不堪的模样,但环境改变人,大唐还是那个大唐,但堂上坐的李三郎却不是开元年间那个意气风发、敢想敢做的李隆基了。右相林九郎治下,天下公卿皆出自林府,用人唯关系不唯德才,在劣币驱逐良币的大环境下,很多人都会改变,变得油滑世故、变得口蜜腹剑,攀附权贵、结党营私。在这种大的环境下,没有吉温还会有李温、张温......不抱林九郎的大腿,还会抱王九郎、赵九郎的大腿,你只能选择从恶、你只能选择抱大腿——这不单是个人的可怜处,也是大时代的悲哀处。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李三郎的时代结束了,林九郎的故事结束了,吉温之徒的时代和故事却不是这么容易结束的,翻翻唐史、翻翻五代十国史,乱得跟团麻似的,天下兴亡多少事,而今都付戏台中。周树人先生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见《易》,道学家见淫,才子见缠绵,革命家见排满,流言家见宫闱秘事。”可见书有多种读法,一部《长安十二时辰》,出场人物逾百,这其中贼眉鼠眼,终日游走于权贵之门的吉县尉绝不是什么搞笑担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只见可恨不见可怜的,可能比身为奴才而不自知的吉县尉还要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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