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少年身体里都住着金庸

四川日报 2018-11-02 06:08 大字

□叶开

编者按

2018年10月30日,一代武侠小说宗师金庸,驾鹤西归。他用一支妙笔,勾勒出一个仗剑江湖载酒行的成人童话世界,让无数读者心向往之。古语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而今天,“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读者。”而每位读者心中,又有不一样的金庸和金庸武侠。怀念“查大侠”,人人都有不一样的情怀。本期原上草,我们组织刊发了这组“金庸纪念小辑”,敬请垂注。

我少年贫瘠的人生旷原里,竖立着金庸先生巨大的身影。

至今,回忆起过去的三十多年,我仍然坚信,是金庸先生冥冥中早有天意的指引,让我的人生在平窄的小河汊滑行中,突然转向一条宽阔的江河。

金庸先生巨大的身影,最早出现在我雷州半岛老家廉城南街一个小书店里。

那是我们县城最有名的、时间持续最久的一个民营书铺。

那个老板似乎开天辟地时就开始经营小人书了,而且他的藏书之丰富,在小县城里首屈一指,也确实令人钦佩。现在想想,都不知道他是从哪来进来的这么多书。

后来,梁羽生、金庸等港台武侠小说也趁着夜色从海上来了。

那时候,对于武侠的最早记忆,是从《霍元甲》和《陈真》开始的,后来是《万水千山总是情》等香港电视连续剧的轰炸,再到电影《少林寺》的热烈上映,热遍全国。

我少年的心也曾沸腾过,也曾考虑过扒火车去河南少林寺学武艺,学成归来后,先把班级上最可恨的恶霸戈明打倒在地,再踏上左脚,对他啰啰嗦嗦讲一大堆道理,直到脚底下可怜的戈明听厌烦,低声下气地说:老大,你说完了没有?我才挪开自己的左脚。

金庸先生的作品,最早读《书剑恩仇录》。

现在,书中人物名字记得不太清楚了,似有一个女孩跟着私塾先生读书。没想到那位先生是隐名埋姓的武林高手,飞针一撒,就把苍蝇钉在帐上。这手绝技把小女生惊呆了,丢下了圣贤书,吵着要学习飞针钉苍蝇的绝技。

后来有一女生叫做霍青桐,是纵横江湖的大女侠,武艺奇高,与反清复明的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巾帼识英雄,两情相悦,一点都不朝朝暮暮,反而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书剑恩仇录》是清代历史背景,写到了金庸先生自己的海宁家乡,写到了乾隆皇帝与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是一对兄弟。

亲兄弟,却各有立场。骨肉相连,却又难免相残。家仇国恨与儿女情长相交织,令人荡气回肠,十分难忘。

少年的我是历史盲,只知道两千年来都是农民起义推翻腐朽的封建王朝,但缺乏正确的思想指导一直没有成功。没想到,历史不仅仅是农民起义,还有这么丰富的人与事。

我也没有想到,乾隆皇帝可能带着汉人血统,我深为震惊。

金庸先生擅长在历史缝隙中,为武侠人物寻找到广阔的世界,而创造出了自己的武侠宇宙。他的武侠小说,不是虚无缥缈在云端,而是在历史深处、在地理明处,在民族大融合以及朝代更迭的最微妙时期,他的人物行走在中华大地上,从云贵高原到丝竹江南,从荆楚大地到塞外风云,大侠们行走在坚实而飘渺的大地,甚至还在太湖中间烟波浩瀚的小岛上。

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在我们日常平庸生活之外创造了一个平行宇宙。

金庸先生笔下的纷纭江湖,是不被历史书写的鲜活的人的世界。无数人在这里生生灭灭,无数人在这里如云如烟。那些进入他笔下的神奇大侠,如全真七子之一的丘处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南宋时期的杭州郊区,风雪之夜,一个人击杀了一队金人骑兵,然后脸不改色心不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金庸先生行文时,运用迅捷、简明、富于高带动性的语言,以典型场景和特殊人物关系,赫然而清晰。金庸先生笔下的侠客,一出面、一露脸,就令人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这些人物,经过电视连续和各类电影的反复拍摄和播映,已构成全球华人记忆中坚实的江湖世界。这个世界,本来不存在于正统,不被书写的,经过金庸武侠小说的再度阐述,这个世界变得丰富和多彩起来了。

中华社会,本来就存在一个深刻的二元分裂:正统社会和民间社会;庙堂儒统和江湖世界。

在金庸先生的笔下,两类人物时刻形成鲜明对比:伪君子和真小人。经常有强烈的道德礼教和鲜活人性的冲突:礼教禁锢对真情相爱,少男少女对朽败腐儒。

这种强烈的对比,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核心构成和推动力。而改朝换代,家仇国恨,则是小说的另一个强烈的历史背景和道德伦理背景。

金庸群侠形象,深深地激越着少年的血:那些江湖大侠们既行走在山河大川,也行走在无数热血少年的身体里。

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读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了。

但是,金庸先生笔下的那些人物,仍然活跃在我的眼前。

我不爱看金庸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无论是深受欢迎的还是饱受批评的,我都不爱看。

我只爱看武侠小说本身,只爱用自己的想象来完善那些人物。我希望看到的绝世美女王语嫣只是在书里,在那个虚拟世界,不要被某个演员落实。我要根据自己最大爱好和最丰富的想象力,让这个人物呈现出来。一旦落实到某人的具体形象,便觉得败坏了,不能忍受了。哪怕是翁美玲演的黄蓉,李若彤演的小龙女,黄日华演的萧峰,一概不能接受,实在不能忍受。

小说有自己的独特性,就是给每一个读者以自己的想象空间。

你完全可以再创作,以自己的想象和爱好,为自己量身定制自己喜欢的英雄人物形象,而不必受制于演员的特定外貌。

这也是小说的独特魅力之一。我曾在小书铺一次借了五本《天龙八部》,是担心看完第一本后,第二本借不到或者无法忍受要排队,于是冒险一次借全,每本每天五分钱,加起来一天两角五分,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为了不逾期,我不吃不喝、一刻不停地看了27个小时,那时深深地进入了萧峰、段誉、虚竹以及他们三大奇侠所构成的特殊世界中,为阿朱掬好一把泪,为阿紫的作而惊世骇俗感觉,为叶二娘思念孩子而每天偷一个孩子来玩,玩腻了杀掉的恐怖行为惊叹,为王语嫣的天真可爱又奇特的情感而叹惋,为段誉的痴情而震惊。然后,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昏头昏脑地去书铺还书。

好吧,那之后,一个惊天动地的江湖少年,在雷州半岛某个农民的身体里成熟了。

我清晰记得第一次阅读《射雕英雄传》的难忘情形。被江南七怪收养的郭靖,被金人王府收养的杨康,他们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命运与文化对比。

金兵的强大蛮横和南宋的衰弱无力,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但是那些民族啊文化啊朝代啊分分合合啊,对只学过一丁点儿革命史的少年来说,并不重要也不太理解。除了侠义以及快意恩仇之外,金庸武侠小说最让少年我震惊的是:居然浓墨重彩地写了爱情!而且是感人至深,至死不渝。

问世间,情为何物?爱也汹汹!恨也汹汹!

金庸群侠图谱,让我们平庸无趣的人生,平地陡然起波澜。多少文艺女青年,因此冲出县城,来到大城市,落入了家庭的陷阱;多少青年寻找诗与远方,进入另外一个庸俗世界。

但不管了,总算是出走过,闯荡过。夹带着猛烈的爱情和侠义,金庸先生的武侠席卷了大陆无数少年贫瘠的心灵。

当我在地里发现一只地瓜,和小伙伴们一起搭起土窑,烧起火来烘烤时,江湖大侠们在内心中蠢蠢欲动。

少年我偶尔抬头望望天空流云,内心深处升起的是在蒙古大草原上的纵横驰骋。

当我在小河里抓鱼摸虾时,偶尔扑腾几下,发出喧嚣而杂乱的水声时,想到的是:顺流而下,横槊赋诗,而今安在哉!

当我爬到树上,倒吊着看世界时,想到的是萧峰一个人独闯虎穴狼窝,与曾经并肩抗敌的朋友们喝过断交酒后,慷慨激昂,豪情万丈,以绝世武功傲视群雄,杀死杀伤侠士无数,而毅然决然地带着受了重伤的阿朱独走天涯。这是我阅读生涯中读到过的最悲怀壮烈的场面,怀着冤屈与豪气,带着悲怀的壮丽,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萧峰孑然行走于孤独的江湖中。

哦,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我是一个圆润的微胖界中年男人。

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看不顺眼,说几句话的激情,那仍然是因为住在身体里的金庸。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读金庸的少年也老了。

金庸先生高寿,得享天年,驾鹤西归,自是快事。他笔下的那些琳琅满目、性格各异的人物,已经构成了独特的金庸平行宇宙,在那个世界里,金庸先生不生不灭。

我曾写过张国荣,说他是我能想到的最优雅、最美好的华人。张国荣弃世那么久了,仍然有人在纪念他。我相信,今后,金庸先生也会一直被人说起。

在那个贫困苦涩的少年时期,幸而读到了金庸,幸而知道了有那么多的江湖大侠为民除害,为国扛鼎。

少年的血,仍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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