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走了,以一人敌一国的江湖还在吗?

济南时报 2018-11-01 14:14 大字

□傅国涌

【编者按】

金庸先生去世后,10月31日,《金庸传》作者、著名历史学者傅国涌写下了这篇悼念文章。傅国涌以《叶公超传》《金庸传》《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记录》等著作备受瞩目。2003年初版的《金庸传》,以平视的眼光,客观、理性的尺度,依据大量鲜为人知、详实可信的珍贵史料,还原了一个真实的金庸,一个出类拔萃的武侠小说家,一个报业巨子,一个备受争议的社会活动家。十年后推出的修订本,又增补了许多鲜活的细节,不仅可以理解金庸作为报人、作家和商人的一生,亦透过这个人物的命运更深地认识二十世纪风云跌宕的大时代,看到两岸三地在这个大时代中的变迁。傅国涌先生说:“金庸先生的去世,是一个时代的落幕。他在母语的时空,放下了他的弓。”

金庸走了,在阅尽沧桑之后,像秋叶般在香江凋零,自他在海宁袁花诞生以来,与他的家乡近在咫尺的盐官,海宁潮大涨已历九十六度,举世皆说他生于1924年,就连他本人也如此说,甚至袁花的查家族谱也如此载,而我在他的档案和大量史料中发现,他却是生于1923年,那一年也是他存世的第一次海宁潮涨时,比他大二十几岁的表哥徐志摩正好带了胡适之、陶行知、汪兆铭等来观潮。也许这是个绝对的偶然,如同潮涨潮落那样偶然。九十五年后,他在香江的苍茫暮色中停止呼吸之际,海宁潮是否还在涨落与他已然无关,就像他手创的《明报》也已与他无关。

他毕生的事业到底是《明报》,还是那些被千万人追读的武侠小说?这一刻也变得毫不重要,至少已与他无关。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当这一刻来临时,生者想到的多为死者生前的思想言论作为,褒之者誉为大侠、大师,贬之者斥之为滑头、懦者。十六年前,我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编辑丁宁之邀执笔写《金庸传》时,即已抱定平视金庸,而不是俯视金庸、更不是仰视金庸的态度,那时候他在大众中的声望正如日中天,在知识界却是毁誉参半。我从一开始就将他看做是历史人物,站在中立者的视角来回望他的生平,当时他已八十多岁,虽未盖棺却也到了几乎可以定论时,我试图将他还原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在20世纪跌宕起伏的大时代里挣扎过来的读书人,我想写出一个真实的少年查良镛,一个报业史上叱咤风云的查良镛,一个神坛下的金庸。凡知人论世,欲抱持平之论,古来皆难,非独今日。我特别希望能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如果仅仅将金庸视为武侠小说家,我确实不是写《金庸传》的合适人选,但如果将金庸放在王韬以来一百多年中国报业史的脉络里,放在百年言论史的传统中来看,我还是一个恰当的人选。

对于他那一代读书人,我又恰好有切身的体认,有许多的忘年之交,生于1920年的许良英先生,生于1922年的何方先生,生于1923年的李慎之先生,生于1924年的钟沛璋先生,乃至比金庸小几岁的、生于1927年和1928年的张思之先生、戴煌先生……都是我熟悉和敬慕的前辈,当时他们几乎都还健在。我将金庸放在这些人中间,即可看出在20世纪的相同历史背景中,他们其实也有相似的成长轨迹,接受过类似的教育,读过同样的书籍报刊,区别在于,他于1948年到了香港,并住下来了,不再走了。

即使晚年,西湖边的云松书舍也没有成为他最终的选择。他毫无疑问是香港的产物,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产物,离开了这样的时空来看金庸,无论褒之贬之都没有历史感,对历史人物要有同情之理解,钱穆先生是对的。何况他生平的言行还有许多不能细说、更不用说能说清楚的语境。

作为一代报人,《明报》的创办人,他的离世毫无疑问带走了文人论政的时代,虽然那个时代早在近三十年前即已谢幕,但作为最后一位新记《大公报》孕育出来的代表,他的肉身毕竟尚存。自1981年来,我在雁荡山中第一次接触到《射雕英雄传》,三十七年来他的武侠作品曾滋润过我许多幽暗的夜晚,二十余年来,他的《明报》社评也曾一次次打动过我。十五年来,我的《金庸传》出过四个版本,我不断地逼近真实的查良镛,逼近他所处的时代,无论是欢喜还是忧患。

从一开始,他就是我心中的历史人物。早在他少年时代,在衢州石梁乡间写下的

《一事能狂便少年》《人比黄花瘦》即已

预告了武侠小说家的他,他青年时在重庆受到齐邦媛父亲齐世英先生等启发,开始关注国际问题,《太平洋杂志》几乎预告了一代报人、政论家的诞生。要问我对他的评价,尽在这两副不考虑平仄的挽联中了——

书剑恩仇,《明报》论政三十载;倚天屠龙,江湖笑傲十五部。

以一人敌一国。

有独孤求败,无人敢言只手屠龙;无令狐少侠,有谁还唱笑傲江湖?

海宁潮香江泪。

他诚然不像轰轰烈烈一番之后飘然归隐的令狐冲,更不像“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乔峰。有人说他是韦小宝,他说自己不是,我也觉得在他身上同时兼有郭靖的钝拙、韦小宝的精明和张无忌的犹豫,但他们同样都拥有大好的机遇,现实中的他在香港也是如此。靠着他手创的《明报》,他当然已不可能以一人敌一国,他退出的背后有多少心痛,无人能知,能窥见他真实内心世界的人真的不多,包括他的那些朋友倪匡、蔡澜和黄霑们。《明报》之后,他的江湖早也只剩下了武侠的江湖,曾经纵横论政、夜半文章的政论世界早已经消失。但如果靠着他的武侠小说,他建造的这个江湖世界也许真的可做到以一人敌一国,那是母语的力量,是他用母语造出来的一个世界。可以说,他创造了一个人的江湖,这里有水深浪阔,风波不息,也曾有侠骨柔情,剑胆琴心,哪怕如今只留下浑浑噩噩、苟苟且且。

他和郭靖、张无忌一样生在朝代更迭的动荡乱世,他和他们一样有刻骨铭心的孤儿情结,他也是动荡岁月中丧母丧父的孤儿,他身上同时又有深入骨髓的大中国主义情结。他复杂的存在,不是这篇小文能写尽的。在失去了金庸之后的江湖仍然还是那个江湖吗?在他之后,还有以一人可敌一国的江湖吗?这是在我心中徘徊的问号。(2018年10月31日写于杭州国语书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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