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赵氏孤儿 蒋清宇
电影《赵氏孤儿》剧照
“赵氏孤儿”的传说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在元代纪君祥创作的杂剧《冤报冤赵氏孤儿》描述了一个民间医生程婴，见赵家陷入灭门灾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用药箱将赵家婴儿救出并抚养长大，幸存下来的孤儿赵武长大后为赵家复仇的故事。这个充满侠义精神的故事自古至今热度不绝，在陈凯歌导演的电影《赵氏孤儿》和吴秀波主演的电视剧《赵氏孤儿案》里，以程婴为首的一干英雄人物得到了源源不断的关注和赞扬。
但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赵氏孤儿”故事，和赵家在春秋中期经历的那次几乎灭门的巨大事件，在历史事实上是有很大出入的。史实和戏剧里的“赵氏孤儿”，几乎可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史记》版：忠义的英雄传说
我们现在看到的赵氏孤儿故事，来源于《史记·赵世家》的记载。在司马迁笔下，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故事要从晋文公重耳出亡讲起。公子重耳受庶母骊姬的污蔑，在外流亡了十九年。赵家的赵衰是他“流亡智囊团”的一员，赵衰为重耳殚精竭虑，出谋划策，重耳能返国上位，少不了赵衰一份力。重耳返国，成为晋文公，带领晋国走向称霸之路后，赵衰开始把持国政，赵家因此崛起。
赵衰辅佐了晋文公、晋襄公两位国君，在晋襄公六年去世了。赵衰的儿子赵盾执掌了国政，在晋襄公去世之后辅佐晋灵公，但是晋灵公这个人不行，做君主没有做君主的样子，总犯浑，赵盾劝了很多次，也不听。后来灵公被一个叫赵穿的人杀掉了。赵穿和赵盾的关系史官并没有说明，只是说赵盾不讨伐弑君的贼人，没尽到大臣的本分，所以弑君的责任是赵盾的。
赵盾去世后，赵家由赵盾的儿子赵朔接手，不久后原来晋灵公的宠臣，也就是屠岸贾要谋反，向继位的晋景公进谗言，说灵公就是被赵盾杀的，要和整个赵家算老账，接着带着一帮武将灭了赵家的门。
赵朔的妻子赵庄姬，肚子里有遗腹子，跑到公宫藏起来了。赵朔的门客程婴和公孙杵臼商量，把孤儿保下来，在屠岸贾搜宫的时候，庄姬把这个孩子藏在裤裆里，说：“老天要灭赵家，你就哭；如果赵家还后继有人，你就不哭。”小婴儿全过程真的一点没哭，程婴和公孙杵臼为了保下孤儿赵武，找了别人年龄相仿的婴孩，让程婴当恶人，举报带着假赵武的公孙杵臼，在假赵武被杀之后悄悄抚养真赵武长大。
很久之后，晋景公到了晚年，做梦闹鬼，医生说是赵家老祖宗因为赵家后代被杀，上晋景公身了。晋景公问对赵氏孤儿知情的大臣韩厥，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恢复了赵家的地位，让赵武当了大官，屠岸贾也被杀，善恶有报，皆大欢喜。
司马迁把程婴写成赵家的门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带有战国养士风气的痕迹，主人奉养门客，门客为主人尽忠效命，是分内的事情。到了后代的戏剧中，程婴变成了和赵家没有什么关系的医生，那个换掉赵武的婴儿，是程婴夫人的孩子，这样一改写，这个故事忠义慷慨的英雄气概更加浓厚了。
《左传》版：家族内部夺嫡争斗
在《左传》里，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首先是赵家发家和赵盾的上台。跟随晋文公出亡的谋臣不只有赵衰一个，文公回国后，崛起的家族不止赵家一支，风水轮流转，没有赵家一直把持国政的道理。晋襄公晚年的时候，为了选举新的执政官，举行了一次选举仪式“大蒐礼”，选举新的执政官，选出来的一把手是狐射姑，赵盾是二把手。
狐射姑是谁？他的爸爸子犯也跟着晋文公出亡，子犯在城濮之战有很突出的表现，这个家族也是有功勋服人的大族。结果这次选举的结果被襄公的老师阳处父破坏了，硬是要把赵盾提成一把手。阳处父为什么这么偏向赵家？刘向的《说苑》里边说，阳处父当年谋官的时候投靠子犯，子犯看不上他，三年都没有引荐，投靠赵衰，“三日而达”，赵衰当年拉了他一把，这个时候他当然要干预，帮赵盾一次。赵盾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上了台。
晋襄公死了，赵盾立的晋灵公是个小孩子，作为辅政大臣，赵盾没处理好引导和教育问题，晋灵公长大后，性格愈发顽劣，不愿被赵盾压制，就开始派杀手到赵盾家杀他，杀手去了没杀成，办“鸿门宴”也被赵盾逃开了。然后在晋灵公去桃园的时候，赵盾的侄子赵穿杀了灵公。这个事情，说赵盾完全不知情，有人相信吗？至少《左传》的书写者是不信的，所以史册这么写：“赵盾弑其君夷皋。”
赵盾去世了，赵盾的儿子赵朔也去世了，赵家一代一代往下传，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背后，开始有了危机。
赵朔的妻子赵庄姬是晋国的公主，赵朔死了，公主跟赵盾同父异母的兄弟赵婴齐私通，这件事在赵家是一个家族丑闻，当时掌管赵家的赵括，联合族内赵同等人把赵婴齐流放了。但是赵庄姬不愿意了，爱情招致了仇恨，赵庄姬急了眼要报复赵括他们。她联合了当时晋国大家族栾家和郤家，告赵括他们谋反。
赵庄姬的“引狼入室”，同时还有为自己谋利的原因。当年赵括、赵同的母亲赵姬看赵盾有才干，把嫡子位置给了他，赵盾势力壮大后，为了报答赵姬，又将嫡子地位还给了赵括，赵盾自己重权在握，并不在意嫡门嫡派的位置，但是到了赵朔就不一样，赵庄姬肚子里的孩子赵武，离赵盾已经隔了一代，没有了嫡派的身份，地位预计要一落千丈。这场牵扯多个家族的争斗，是从赵家的夺嫡内斗开始的。
赵庄姬联合栾氏、郤氏，到晋景公面前告赵括他们要谋反。然后赵同、赵括这两支被灭门，只剩下赵庄姬肚子里的遗腹子赵武没事。到了晋景公晚年，做了鬼魅缠身的梦，自感对不起赵家，把原来属于赵同、赵括的土地转到了孤儿赵武的名下，赵家过了一些年又重新成了晋国的大族。
在《左传》的记载里，忠臣程婴、公孙杵臼和奸臣屠岸贾都是不存在的，赵氏孤儿这个故事，它的事实本身就是一场家族争斗。有没有办法把其中的人用“好的”和“坏的”标签区分开？没办法。在这个和事实更加接近的版本里，我们看到了历史本身的复杂性。正如黑格尔在《历史哲学》里说得那样：“人的私欲是历史的原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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