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东邪西毒》
早年我在一家国有工厂上班，住单身宿舍。国有工厂真不赖，替职工操心，怕我们无聊，在单身宿舍旁腾出一间大房子给我们搞了个活动室。活动室很简陋，不过里头放了台大彩电。平常，晚上放个《新闻联播》什么的，到了周五晚上，厂里会通过自己的闭路系统放两部电影——那真是我们单身小青年一笔不小的福利。
现在回头算，那时厂里每周放两部片子，一年就有100部；就算只看一半，那也有50部，不是个小数字。
那时厂里一年要放成百部片子，当然没办法对片子挑肥拣瘦。咱国产片显然不够放，外国片子我们工人阶级又不爱看，最后只能靠港片支撑局面了。还好，那几年正在港片最繁盛的当口，武打、搞笑、古惑仔等门类都好戏连连，工厂也不愁没片子放。
我当时不大喜欢港片，毕竟上学时接受过《与狼共舞》《雨人》《沉默的羔羊》的启蒙，国内张艺谋陈凯歌的电影一部也没落下，总觉得港片的层次有点低，一个字说——俗！可话说回来，看“港俗片”也有好处，看的时候不用动脑子，看后即忘，有利于集中精力再战一部。
现在想，我当年在活动室看过那么多的港片，竟没记住几部。不过啥事总有个例外，我那时还是看到过一部让我觉得非常“邪乎”，并终生难忘的电影，这就是王家卫的《东邪西毒》。
放《东邪西毒》的那天，我有其他事耽误，等进活动室，片子已经放了一阵。那天的观影气氛和以前不一样，全屋安安静静，人人盯着屏幕，没一点平常的凌乱嘈杂。都说王家卫的电影太文艺，不好被大众接受；但我们工人阶级当天的表现让我深深悟到，一定要对好电影有信心，好电影被埋没的概率几乎为零。
坐下没几分钟，屏幕上就打成了一锅粥。不过，《东邪西毒》的打法和其他电影不一样，全是慢镜头，也不分门派，跟跳舞一样，没一点血腥味。
还有更麻烦的，电影里有俩女生，一个叫慕容嫣，一个叫慕容燕。我根本分不清她们俩谁是谁，不都是林青霞演的吗？绕来绕去有必要吗？
还好，电影倒是汇齐了东邪、西毒、北丐这几个大人物，那时的年轻人，没看过《射雕英雄传》的，一万个里头估计不超过十个。
片子看完，我隐约觉得那是部好片子，特立独行，遗憾不知道名字。
星期一上班，我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工会电话，给管放片子的人打电话，问电影的名字。管事的说他还第一回遇到这种事，按他想，一部电影嘛，错过就错过了，没必要认真。但他还是对我说了王家卫，说了《东邪西毒》。
现在想，《东邪西毒》和当时的武侠片大不一样。武侠片向来的主题鲜明，一身正气。《少林寺》是为父报仇，报效君王；《武林志》更豪迈，为国争光，抵御外辱（《叶问2》《霍元甲》和《武林志》这部老片子用的就是同一种逻辑）；而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是忠君报国，德行天下。
再来看《东邪西毒》：西毒欧阳锋的职业是杀手经纪人，他在哥哥结婚当天离家出走，因为嫂子是他最钟情的女人；东邪黄药师把“朋友之妻不可欺”的古训抛在脑后，他既喜欢朋友的妻子桃花，又喜欢欧阳锋的嫂子；而北丐洪七公更不靠谱，草菅人命不说，竟只为了一个鸡蛋。
这些所谓武林高手或风流成性或草菅人命或小肚鸡肠，没一点大侠的胸襟和豪迈，他们的日子与心境有什么幸福和潇洒可言，这片子想干什么？
据片中演员之一的张曼玉讲，当年《东邪西毒》才拍出，她没明白意思，当然也不觉得好。十多年后，她看懂了《东邪西毒》，感慨王家卫领先了她十多年。王家卫当然也领先我十几年，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了他另辟蹊径的勇气与智慧；也明白了一个人不可能通过重复大师而成为大师，得做完全的自己。
说后来吧。我明知道不一定能看懂《花样年华》，可还是去看了；我知道根本没办法看懂《2046》，可还是走进了电影院。看王家卫的电影，至少会明白，不是世界上的电影你都能看懂，不是所有导演都被观众牵着鼻子走，至少有个王家卫对自己和艺术从不妥协。
2009年，影院上映《东邪西毒·终极版》，尽管网上有影迷剧透说，所谓“终极版”和老版区别小到可以忽略，我还是买票看了这部片子，算旧梦重温，也算是向王家卫致敬。那天，凭借大银幕的力量，我真正读懂了《东邪西毒》，知道慕容燕和慕容嫣实际是一个人，明白了电影指向的是一种人类的情感——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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