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雀(外二则)
□鲍尔吉·原野
彩色的鸟儿在城市里几乎灭绝。对鸟类这种视觉发达的昼行性动物来说,羽毛敷彩,是它们生存与繁殖的标识。但人类的视觉同样发达,因此彩色的鸟儿日渐消失,只剩下麻雀等单色品类。麻雀、老鼠是人类在城市里数量最多的动物伴侣。
我喜欢麻雀,把它看作是鸟类派驻这里的代表。它们傻,无论环境多么完蛋都飞来飞去。它们具备鸟儿的一切所有:强健的胸肌,交错的骨梁,骨骼中空质轻。麻雀像其他鸟儿一样,听力良好,可以分辨百分之一秒内两个不同的频率,这对人类则不可能。第比尔根和罗依那的鸟类学著作表明,鸟类有可能听到比人类音频能力低的频率,这让发烧友嫉妒,人们对音箱的奢求就是低些、再低些。但你耳朵不行,怨谁?我在操场跑完步,常观察麻雀飞翔、行走、啄食。麻雀走路是可笑的,不能用左右爪交替前进,像被地面电击,双爪一并弹向前方。鸟类中仿佛水禽才会左右爪开步走。瞩目麻雀蹿蹦时间长了,忽见操场外有人双腿交错走,反觉可笑。鸟类的阶级无论怎样划分,麻雀都是贱民。它们自己也知道。瓦砾上、废井里、草丛中,哪儿都有麻雀之旅。它们简直就像天上的老鼠。有一次,我见一只麻雀嗖地钻进学生废弃的破足球鞋里,然后扑棱,半天才退出来,吓坏了。它觉得又遇到了1958年人人敲锣消灭麻雀那个运动。在一国范围内,人人动手剿灭某一种鸟类,在历史上无二例。
麻雀在小树上俯冲落地,再飞跃而上。我觉得这和觅食并无关系,而在炫技,像庄子写的那只鸟儿,它鄙夷鲲鹏,起飞太过隆重。如果看到麻雀炫技,感到鲲鹏升
空是麻烦。而麻雀,如某电梯广告词所夸赞过的,是“上上下下的享受”。麻雀的空中一掠,也给城里人的视觉带来悦意。我们的天空毕竟还有飞翔的生物,这也得感谢麻雀。
多年前,我随父母入五七干校,在当地读书。老师中有一姓姚的,教英语,南方人。他右腿因为踢足球受伤把髌骨摘掉了,走路像木头一样直。姚老师清华大学毕业,被其他工人出身的老师冷落,而他对我们也很冷落。冬日晚上,姚老师直挺挺地走到一口石砌的井旁,罩上捕鱼的网。第二天早上,无数麻雀在网里挣扎冲突,冲着天光。它们的小爪子攥在网线上摆头伸翅,绝望极了。姚老师收网时,井边已有同学围观,他们称奇。姚老师冷峻地把网绳一拉,甩肩后,背一团乱麻雀回屋。别人说,他用盐花椒水和的稀泥糊住活麻雀,一个个扔到火盆里,烤了吃。我不太信,姚老师一个人能吃那么多麻雀?在他屋后,看到了细洁的骨头;很远的渠里,也见到了小细骨头,泛黄了,夏天被雨水冲过来的。
麻雀街
白雪落在高耸的煤堆上,像山坡挤满了喜鹊。
每天路过煤堆,没想到雪后它这么好看。
雪花毛茸茸地趴在煤身上,不让它们再黑了;而黑色还会露出来,在雪落不到的角度,证明自己是煤,不能骗过别人的眼睛。
雪大下,煤堆消失,白茫茫的,谁也猜不出里边是煤。雪停后,麻雀在上面翩跹起舞,举行冬奥会。
麻雀爱结队,它们的飞不悠然,也飞不高,像受到惊吓的老鼠,忽左忽右。而雪后最显麻雀的快乐,空气清冽,它们伸张翅膀,把藏在羽毛中的沉闷散净。屋檐下的冰凌闪闪发亮,使它们以为好东西比往常多了。
麻雀虽然邋遢,也不喜欢地上有太多的脏东西。雪降临,麻雀以为雪把一切打扫干净,比社区的保洁工还勤快。
麻雀感到高兴的事情之一,是机械局后院的煤堆没了,代之以雪堆。想不到,煤堆才一夜就被搬走了,往哪儿瞧都瞧见清洁。同此时,露天市场不卖鱼虾、水果和熏肉大饼,也没有散市的垃圾。麻雀觉得市场宜卖两样东西:米和金鱼。金鱼在落冰的铝盆里鲜艳夺目。过一会儿,人们以为它被冻死时,金鱼甩了甩尾巴。
暖日中,麻雀一天比一天失望:市场人多起来,鱼虾和大饼像平时一样多;雪在阳光的追问下,一点点交出了它藏匿的东西——幼儿园的彩色地砖、后院紫荆花牌空油漆桶、旧汽车轮胎和边上的死耗子。麻雀没想到它们还在这里,连位置都没有移动。是谁把它们搬了回来?
后来,麻雀在雪堆底下见到煤块。煤块被雪水洗得闪闪发亮,弄脏了麻雀的爪子。麻雀认为煤成心这样做,飞到树上。
在树上,麻雀看到满街稀里哗啦的泥浆和残雪,不禁忧愁。这条街以后怎么办呢?而人在泥水上匆匆来去。他们真是太能忍受了,麻雀想。起 飞
麻雀在厚厚的白雪上起飞。它们圆滚滚的,身上惭愧地带着大气污染积蓄的尘灰。远看,我甚至诧异:土豆怎么会飞到房檐上呢?它们的确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带泥的土豆。
回到家里,我再次从鸟类辞典里找到麻雀,它的褐色的翎羽原本也是精致的,虽无艳丽,却不失鸟类的优雅。当然从格调上说——一位研究格调的人认为——紫与褐永远是下层社会喜爱的色彩。幸好麻雀未想跻身上层社会。也许它飞过动物园时,瞥见孔雀在铁丝笼里踱步,以为上层社会都要生活在笼里,于是大喜,一跃冲天。
我看到麻雀在深可埋膝的雪上起飞时,激起粉末。想到麻雀坚劲的两爪蹬地飞升,竟受到了雪的“解构”,就像一个人踩在一排西瓜上投篮。我想麻雀一定会生气。而我想到它们踢腾得雪花乱溅却使不上劲,就想笑,此不仁也。
在雪中,麻雀寻找食物很难。昨天有一只钻进了我住的楼道里。听到脚步声,这只麻雀“乒乓”撞窗。可怜的飞行家不晓得世上还有玻璃。在我儿时,见到小鸟入楼,不知会怎么的快乐,而现在是想让它出去。我把二楼过道的窗子打开,但不知怎样诱它从三楼下来,三楼就是楼顶。回屋,攥两把小米顺楼梯撒了一路。我坐在家里想象,麻雀款款啄食,拾阶而下,口腹渐饱,逾窗飞走。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摩。过了一会儿,我探望,鸟没了,楼梯上的小米却黄澄澄的让人心疼。若有老太太走过,肯定骂,哪个王八这么败家,或说这人真傻,背小米上楼,连撒了都不知道。我赶紧扫入笸箕,沿屋檐撒了一溜儿,给麻雀搞一些明天的早茶。它们发现后,会惊讶,边吃边探讨:你们说真有圣诞老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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