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钢架雪车队队员朱海峰停不下来的“贴地飞行”

新京报 2022-02-20 01:31 大字

朱海峰身穿红色战袍,在赛道中极速滑行。赛道起点线上,朱海峰正准备助跑加速。2019年12月11日,在美国犹他州帕克城的比赛中,朱海峰(后排中间者)获得第一名。训练中,朱海峰在起点准备滑行。A12-A3版图片/受访者供图

2月11日晚,在北京冬奥会钢架雪车决赛中,我国运动员闫文港获得一枚铜牌,刷新了中国队在钢架雪车项目上的最好成绩。

朱海峰也在电视前观看队友的比赛。他双拳紧握,眼睛一刻不离开屏幕,看着队友从助跑加速到顺利滑过每一道弯。“有了!”朱海峰拍着手从沙发上跳起来,随后,他在朋友圈发布此刻的心情,“你永远可以相信中国钢架雪车队!”

2015年,中国钢架雪车队建队后,开始在全国范围内跨项选才。2017年,19岁的朱海峰以跳远运动员的身份跨界入队。经历了漫长而艰苦的磨炼,他开始崭露头角,在国际雪车联合会(IBSF)北美杯以及2021-2022赛季钢架雪车欧洲杯利勒哈默尔站等国际比赛中,多次取得佳绩。

运气没有站在朱海峰这边。在2022年1月的一次训练中,他因翻车受伤,十根钢钉长久地“封存”在锁骨上。错过了资格选拔赛的他,不得不接受无缘冬奥会的现实,只能当一名观众,为队友加油。

钢架雪车是朱海峰获得自信感的一种方式。从30秒的飞驰启动到极速滑行,一切杂音暂停,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在“速度与激情”中得到彻底的放松。在朱海峰“贴地飞行”的故事里,有失败,也有伤痛,但他依然渴望站上最高领奖台。坚持还是放弃,朱海峰已经找到了答案。

“跨界”选手

2月14日晚上8点,朱海峰刚录播完一档体育节目,回到下榻的酒店。他身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衫端坐在沙发上。白炽灯下,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炭黑色浓眉下一双单眼皮,显得精神又阳光。

冬奥会期间,除了几场赛事解说邀约,朱海峰正在度过因伤病带来的特殊假期。“以前总抱怨难得休息,这不,一下子就闲下来了。”朱海峰调侃着。

1998年出生的朱海峰,已经加入中国钢架雪车队近五年的时间。

2015年10月,中国钢架雪车队成立后,为了备战2022年北京冬奥会,国家体育总局在全国范围跨项选才。

2017年,在一场省级跳远比赛中,19岁的朱海峰纵身一跃,完美落地,让负责选拔的教练一眼发现了他的潜力。

启蒙教练贾新利回忆,朱海峰在河北上初中时就开始练习跳远,后进入北京先农坛体育学校。2017年,朱海峰考入北京体育大学。“跳远成绩一直不错,虽然看起来不是特别壮实,但身体条件优异,速度和爆发力都很突出。”

提及体育天赋,朱海峰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淘气坐不住,学习成绩不太好,就只能专心练体育了。”说话时,他脸颊泛红,露出一点羞涩。

在妈妈的印象中,朱海峰从小就喜欢蹦蹦跳跳,比其他孩子调皮,胆子也更大些。妈妈把他送进体校,初衷是想对他有一个约束,也能保障安全。朱海峰进入初选队伍时,钢架雪车在国内还是一个相对冷门的运动。“当时父母是坚决不同意,这个项目看起来过于危险。”

资料显示,钢架雪车起源于19世纪晚期,在瑞士、奥地利、德国等国家备受青睐。1928年,经国际奥委会批准,钢架雪车被纳入冬奥会,此后又多次被取消。直到2002年才被广泛接受,连续6届入选冬奥会正式比赛项目。

钢架雪车主要部分是一块不锈钢板,底部由铅块加重的骨架和两根固定的管状钢刃制成,车体上方有供运动员抓握的把手。由于没有转向器和制动装置,启动主要依靠运动员助跑加速,再跃入车内俯身卧车滑行,最快速度可达到每小时130公里。标准赛道长1200米至1650米,落差在100米左右,被列为最危险的运动项目之一。

“身体包着铁,像火箭一样发射出去。”第一次了解钢架雪车后,朱海峰已然被这项刺激的运动吸引了。尽管父母出于安全的考虑极力反对,但朱海峰决定到陌生的领域闯一闯。

跳远的起步和钢架雪车的助跑启动高度相似。因此,朱海峰作为北京冬奥会的储备人才,经过层层严苛的选拔和试训,从上千名选手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新一届国家队8名队员之一,与著名田径选手张培萌成了队友。

第一关克服恐惧

进入国家队后的第一站集训在上海进行。提高体能,练习助跑,在入门钢架雪车的前半年中,朱海峰并没有意识到这项运动的难度。在他看来,和从前先农坛体校相比,只是训练强度增大了不少。

中国钢架雪车队领队孙帆表示,“助推的前30米非常重要。夏训的初始项目,就是提高运动员出发阶段的能力,因为这是钢架雪车唯一的动力来源,与最终成绩高度相关。”

这时的朱海峰还不知道,最难的挑战还未到来。

2018年,半年的陆地训练期结束后,中国钢架雪车队启程到加拿大,进行冰上赛道实操训练。

从起点位置向下俯冲,人趴在雪车上,用鞍连接身体。除了头盔和训练服,没有其他的保护措施。克服心理的恐惧,是朱海峰需要战胜的第一关。

站在赛道最高点,蜿蜒曲折的赛道和高度让朱海峰发怵。“那个赛道有15个弯,看着前面训练的德国人,‘唰’地一下就下去了。当时是真有些害怕。”朱海峰至今对第一次实操训练记忆犹新。

朱海峰回忆,第一次,自己是从第6号弯的赛道中段位置开始训练的。经历了数次紧张和恐惧后,朱海峰渐渐尝试从更高的起点出发。“钢架雪车是需要贴地滑行的,这是难度最大的,稍有不慎,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正是这种“害怕”推着朱海峰向前。在他看来,钢架雪车的吸引力在于,尽管曾一次次发生磕碰,一次次失败,但每当他完成一次滑行后,又感到一股新的力量。“磕碰背后,有一种刺激大脑的兴奋。”朱海峰喜欢挑战自己,也享受着对冰雪的渴望。

0.01秒的差距

这之后,关于速度的挑战开始了。钢架雪车是一项竞速类的运动,一车一人,在比赛时,没有其他选手。运动员要依靠自己身体的调节和控制,平稳地滑过一个个弯道,更像是一次次与自己的较量。

真正开始赛道训练后,朱海峰才意识到自己与国际高水平专业选手的差距,这种差距激发着朱海峰的斗志。

从那时起,除了每天跟队训练,朱海峰还会主动请求教练指导,加练。他会记下每天训练出现的问题,甚至在晚上睡觉前,还会翻来覆去思考出错的原因。

朱海峰的训练日程总是紧凑和重复的。只要身体状态允许,每天至少在训练场待足10个小时。朱海峰觉得,想要在竞技体育中达到顶尖水平,只靠满腔的热血不够,更需要把每一个细节练到极致,“意识到差距后,我的脑子里只有训练了。”

朱海峰还找来了大量书籍资料,搜索专业的人体学知识,研究如何在极速状态下,通过科学的方法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其实提高速度的一个方式,是在滑行中不出现碰壁等失误,其次是控制重心,保持平衡,哪怕是0.01秒的差距,都是至关重要。”

训练的过程无疑是艰辛的,但刻苦让他的成绩突飞猛进。

2019年12月11日,美国犹他州帕克城,这是国际雪车联合会(IBSF)北美杯钢架雪车比赛的第三站。发令口号响起,朱海峰“嗖”地冲了出去。在接下来的一分钟,朱海峰全神贯注地将身体重心下压,观察赛道中的情况,移动头部控制保持方向,同时利用脚尖触冰面,控制车身转向。

第一名!朱海峰顺利冲过终点线,场外队友和教练们爆发出一片叫好声。目睹着朱海峰的表现,孙帆说,“他取得的成绩,不仅仅是和吃苦训练有关,零失误率和过弯道技术是取胜的关键。”

朱海峰第一次站在了世界级的领奖台上,这是他的高光时刻。对于一个刚刚入门不久的小将来说,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

赛后,朱海峰不止一次表示,“虽然赢得了胜利,但距离目标仍差得很远。”

“看见路上的公交车忍不住哭了”

2022年北京冬奥会临近,除了参加世界级的积分赛,队内的淘汰赛再次开始。

中国国家钢架雪车队采用末位淘汰制,队员随时有可能被淘汰。每送走一位队友,朱海峰就沉浸在伤感中。

那段时间,被淘汰的危机感始终跟随着朱海峰。他反反复复地琢磨:“我该怎么再进步一点?会不会被淘汰?万一被淘汰了怎么办?”

朱海峰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调整自己的心态。他觉得自己入门晚,要想跟上队伍,达到国际高水准,只能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朱海峰渴望进步,渴望进入冬奥会的参赛阵容。

贾新利时刻关注着徒弟的近况。他记得,在一段紧张的备赛期间,朱海峰仅有几天的探亲假。为了不让自己松懈下来,他毅然回到省队加练。对于朱海峰的变化,贾新利有些惊讶,从前有些淘气的徒弟,竟然在短时间内变得成熟了。

运动员的生活单一且枯燥。很多时候,朱海峰需要一遍遍重复练习,从早上五点半开始早训,短暂的午休后,新一轮训练又开始了。如此往复,年复一年。

2021年夏季集训结束后,朱海峰获得了一次3小时的外出机会,那是他一年中第一次走出训练基地。

“看到路上开过去的公交车,我忍不住哭了。绝不夸张,那是一种别人不能体会的感觉。”在漫长的训练中,朱海峰也偶尔会不耐烦,但对于运动员来说,不仅要熬得住训练的艰苦,更要耐得住孤独和寂寞。

2021年11月,在钢架雪车世界杯赛中,中国钢架雪车队队员耿文强获得男子组冠军,这是中国首个钢架雪车世界杯冠军。队友的夺冠,更加坚定了朱海峰坚持下去的信念,“我也想代表中国出战。”

近5年艰苦而漫长的积累,都是为了那一刻做准备:钢架雪车国家队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站上北京冬奥会的最高领奖台。朱海峰也曾一度被业内认为是“有机会”的种子选手,他希望能在冬奥会上放手一搏。

伤痛之后

对于运动员来说,需要的不仅是出众的个人天赋和极强的意志力,还有运气。

2022年1月,“不幸”发生了。在远赴德国的训练中,朱海峰突然翻车,雪车瞬间脱离,整个人被甩到了棚顶上,然后又重重地摔到赛道中。

朱海峰当场晕了过去,再次有意识时,已经是在去往医院的急救车中。经医院诊断,高坠导致了朱海峰的锁骨粉碎性骨折,十根钢钉永远地“封存”在了他的身体中。

因为伤病,朱海峰从训练场里消失了一些日子。但手术后仅仅经过两周的康复训练,朱海峰就回到训练队伍。

那时的朱海峰有一个想法,“再疼也得撑下去。”而此时,7500公里以外的父母,还不知道儿子受伤的消息。

但在重新训练后,朱海峰伤病出现了反复,肩膀上的骨头时疼时好。一周后,胳膊也使不上劲,不能做大幅度的动作。到医院复查后,医生怀疑朱海峰的锁骨内部出现了位移,高强度的训练被迫中止。

检查结果出来后,伤病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在视频电话里,朱海峰跟母亲说:“妈,你看我还活着,现在没事了,平时训练累得不行,这次就当休息了。”然后,笑着结束了通话。

儿子对于钢架雪车的热爱,有时候连母亲也无法完全理解。朱海峰受伤后,妈妈的心总是悬着。谈及儿子遭受的病痛,泪水填满眼眶。

因为需要继续留在德国医治,朱海峰最终错失了冬奥会的参赛资格。那一夜,朱海峰躺在床上,不停地翻看着手机里以前比赛的图片,彻夜未眠。

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朱海峰多次提到了“无常”。他说,运动员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是与时间对抗。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说,奥运会四年一个周期,而在他们的运动生涯中,能有几个四年,而且谁也不知道下个四年会发生什么。“错过太难接受了。”

“我还是想继续”

王兵是朱海峰在先农坛体校时的好友。得知朱海峰受伤后,王兵不停地宽慰他重新再来,“伤痛和挫折不仅是运动员需要面对的,也是每个普通人需要经历的,勇敢迈出新的一步很重要。”

回到河北后,朱海峰依旧坚持训练,他给自己规划了明确的训练时间表。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但跑起步来,呼吸间隙还是会感觉到疼痛。

2022年2月3日,阴天,天空中飘着雪花。朱海峰独自进行了三个小时的训练后,满头大汗地走出训练馆,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身上。外面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呼呼的风声涌进耳朵里。那一瞬间,朱海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

朱海峰决定重新找回状态和平衡,在伤病和挫败后,他需要重新规划自己的竞技体育之路。

2月11日晚上,看着电视机里队员全力拼搏的样子,朱海峰的斗志再次被激发出来。比赛结束,队友上台领奖,朱海峰开心之余,也有点羡慕。他发现自己最渴望的还是赛场。他给自己定了下一个周期的目标,“我还是想继续。”

对朱海峰来说,钢架雪车带来的收获远大于伤痛。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赛道上完成滑行的瞬间,“好像在飞,那是一种让人上瘾的感觉。”

新京报记者咸运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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