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泉涌立马下笔?不 优秀的作家也时常选择等待

澎湃新闻 2020-04-27 08:49 大字

文学报

写作者很容易高估自己

所谓写作,不过是你以为你可能会这么写

“仪式”里不乏神神鬼鬼的成分

有些习惯不仅即兴,还可能有些神经质

上几天,微博有个热门话题是请大家推荐自己知道的“毒舌”作家,王尔德、毛姆、纳博科夫、钱钟书等均位居票选前列。在读到上面这几句话后,小编深深觉得这位作家也可以位列其中。

在与友人闲聊时,叶兆言会吐露多少“秘密”?上面这些就是啦。十多次午后与友人余斌的长谈中,凌空高蹈有之,回望俗世也有之,叶兆言的真诚从字里行间可见一斑。在谈到写作习惯时,他对于自己的一番“毒舌”更像是对写作生涯的一次告白和梳理——毕竟不是每位作家都会这样坦率直言那些与写作相关的“恶习”。今天的夜读,一起去看看在写作场域中最真实的叶兆言。

节选自

《午后的岁月》

叶兆言、余斌/著

译林出版社

2020年1月版

乘胜追击是读者的事,再好的话也不能多说,要有节制

余 :我们且放下刚才的话不表罢。很多搞写作的人都有一些秘诀,也许是只对个人有效的招数,实际上也就是一些个人习惯。你刚才说你写小说往往是到高潮时有意停下来——

叶 :是啊,撒泡尿,点根烟,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余 :你能说出这么做的理由吗?高潮正是兴会淋漓处,乘兴写去岂不痛快,为何要歇手呢?

叶 :我有种感觉,人在很激动很冲动的情况下,会收不住笔。过去的小说有“且听下回分解”的法子,那是吊读者的胃口,我这么做,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吊吊自己的胃口。因为写到高潮,有时你完全进去了之后,你会噼里啪啦往下写,弄不好也就写糊涂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招是不是有些类于布莱希特说的“间离效果”。反正写小说最好还是有一些客观,我希望自己一方面要进入,一方面又不要太进入,这是我追求或者说是我喜欢的一种效果。有人说我的小说有一种别样的风格,分析原因就是……

余 :反高潮?

叶 :反高潮。到了高潮就不往下说了,乘胜追击是读者的事,再好的话也不能多说,要有节制。这可能与我的写作习惯有一定的关系,紧接着刚才的话题,小说写作通常是一种等待,我老在那儿等待,想等出最好的句子,最好的构思,最好的处理方式,所以我的速度基本上控制在每天一千字左右,想多也可以,但是如果一天有挺不错的一千字,已经可以心满意足,人可别太贪心。写小说应该从容一些,对我来说这么做,从容也有某种表演的性质,要知道,等待是很甜蜜的。随笔则不同,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现在给《收获》写的文章就属于这一类,随笔有一种随意,毕竟是我在玩票,用不着太当回事。记得萨特讲过,他写哲学著作比小说快,我完全相信。写随笔真是不大考虑形式问题,想写什么,下笔之前基本上已经通篇想好。

写作这玩意儿是很怪的,写之前你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

余 :刚才说到你写小说的过程,写着前面不知道后面,有点难以预料,有点神秘的味道。事实是每个作家都如此。有些作家动笔之前会有详细的大纲,会对人物情节有相当周密的设想。你好像没有类似的东西,你没有这样的习惯?

叶 :没有这样的习惯,从来没有提纲,当然这是指过去。现在有点狼狈了,为什么狼狈呢?因为过去写小说只要有个想法就行,一旦开始写了,就义无反顾地向前挺进。即使有点小提纲,一部长篇有一张小纸片也就足够。也许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提纲,只是人名篇名之类。这两年有点小变化,写长篇时想到后面会有什么小细节,会记下一两句做个提示。过去绝对用不着,写到那儿,很自然地就会冒出来。现在不记下就会忘掉,这是潜在记忆力的衰退。我觉得写作的记忆是一种潜在的记忆,说不清道不明,所谓写作,不过是你以为你可能会这么写。

余 :你刚才讲到等待,我有个印象,你写一篇小说,篇名好像特别讲究。一篇小说,如果有了一个比较合适比较得意的篇名,写起来就很顺,比较自如,篇名也是你的等待的一部分吗?

叶 :这事情很荒唐,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不过作品的命名对我的确很重要,“名不正,则言不顺”,此话不假。对我来说,篇名不是等待的结果,而是意味着等待的开始,没有一个好名字,我就不知道该开始。脑子里面常有一堆小说名字放在那儿,我知道这些小说迟早要写,很多情况下我不知道说要写什么,但是如果有个好名字,迟早都会写。在名字上我还有些莫名其妙,有些名字我知道可以容纳一个长篇,有的名字就是个中篇,有些则是短篇的名字。比如说当年写《艳歌》,我就觉得“艳歌”二字可以写成一个很不错的中篇。说到个人习惯的话,我常对一部作品的好坏没有把握,没有感觉,因为任何一个搞写作的人都是如此,写之前以为出来的必是个好东西,而实际结果都是失败。我想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写作就是不断地面对失败。我在好几篇文章里都说起过,写作这玩意儿是很怪的,写之前你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写完之后你始终不能忘记的,就是并没有达到你的预期。写好了很正常,因为你抱着写好的期望,所以真写好你不会在乎,而没有写好没有完成预期的地方,你总是耿耿于怀。你总还记得我第一个长篇校样出来时的恐惧,我跑到你那里,像闯了大祸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样。

习惯有心理暗示的一面,当然,也有作家故意纵容的一面

余 :安静、封闭的环境,也许凡写作的人都是必不可少的。我有点奇怪的是你这次搬了新家以后,不把写作的处所安排在书房里,倒把桌子放在客厅中央,这是“公共空间”,去“封闭”二字太远,你不是找打扰吗?

叶 :我拿到新房子钥匙,首先想到的,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写作,当然要把家里最好的一块地方留给写作。很多人看了我的房子以后都感到不可理解,怎么在最显眼的地方放了写字台和电脑。其实对我而言,只要家里来了一个人,任何房间都不再是封闭的了,不管我在哪也写不了。一旦有人到你家里,你就无处可躲了。

余 :说到封闭环境,我想到前几天在报上看到的一则消息:有老板出钱,把作家请到大宾馆、度假村别墅之类的地方,封闭一段时间,让他们安心写作。像这样的情况,你能否写?

叶 :绝对写不下去。换个地方我就写不了,我写东西到一个地方一定要熬,熬,熬了那么多天以后才能进入状态。冷不丁让我到个什么地方,没有十天八天的适应期,我肯定干不成。

余 :很多作家都有一些个人习惯。像海明威非要站着写,名人轶事之类的书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实际上这些习惯对写作的人能起什么作用?也许就是个习惯。

叶 :就是习惯。有时候它是某种暗示,有心理暗示的一面,当然,也有作家故意纵容的一面。

余 :你说的故意纵容做何解?

叶 :故意纵容我觉得有两种情况。比如说抽烟,拿我自己做例子,我对抽烟实际上没感觉,苏童一提到我抽烟就当笑话讲,他觉得我抽烟是对烟民的一种讽刺。我的烟龄很长,但烟的好坏基本上辨不出来。所有写作的人都有点贪得无厌,为了能写得好,他总希望一切可能对写作有用的东西都利用上。抽烟对我来说也是这样,对我来说它更多是个仪式,我只是觉得它可能会对我有所帮助,事实上很可能一点用没有,但仅仅是一点可能性你就会抓住不放。可能有所帮助,这对你的心理暗示非常巨大,比如多喝水,比如不能被人打扰。实际上排除干扰也是一种能力,写作一方面让你如痴如醉,一方面会让你产生一种很强烈的逃避心理,一旦被打扰,你就会觉得自己状态不行了,就会找到一个借口,趁机逃避。所以一方面就像跑百米一样,你希望保持最好的状态,一方面,如果来了个人,你想现在干活已不在最佳状态了,还写它干什么?

余 :好多习惯或是心理暗示,的确就是一种仪式,不管实际上起不起作用,写作的人大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愿意相信它是起作用的。有时也就是这种宁信其有的态度,似乎使仪式真的有那么点作用了。

叶 :这里面不乏神神鬼鬼的成分。

就是一种习惯,这种习惯顽固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余 :用你前面的话,这就有点纵容的意思,纵容自己的坏毛病,也可以叫“自宠”吧。

叶 :作家有时越写脾气越大,越写越理直气壮。这并不是由于成功造成的,而是因为干了这么多年,习惯了,习惯就是习惯,它常常是用错误来证明自己没错,用没道理来证明自己有道理。

余 :你的习惯在我看来,还有一些即兴成分,你自己是否这么看?

叶 :的确如此,不仅即兴,还可能有些神经质,这也是我实际写作速度不快的一个重要原因。很多人都说我是多产作家,说我高产,真是误会了。我不过是能坚持不断,天天写一点罢了,而实际的效率并不高。或许正因为效率不高,只能以勤补拙,过去有句老话叫“不怕慢,就怕站”,写作说白了,还是一种日积月累。

余 :按你前面说的那种速度,每天千字,多也就一千多罢,实在不能算快。文坛上一天几千字的大有人在。

叶 :一天几千字对我来说是极难得的。我成专业作家已经十年,大约每年能写三十万字,除了逢年过节,我的写作基本上都没有中断。即使是碰上世界杯,碰上眼下正如火如荼进行的欧洲杯,虽然会有些影响,我仍然会天天写,只要在家。

余 :有的作家写作速度惊人。我记得法国的司汤达他那部《巴马修道院》只写了六个多星期。那部书总有四十万字。

叶 :快的人太多了,巴尔扎克比他还快,好像有一个记载,《高老头》的草稿只用了六天时间。

余 :像巴尔扎克、司汤达那样的写作速度对你是不可想象的吧。

叶 :不可想象。聊以自慰的是,可能因为写得慢,我的写作可以没有停顿。

余 :可以不停地写下去?

叶 :我的写作不要停顿,写完一篇接着就可以写下一篇。中间不需要休整期。而且在一个长篇完成之后,反而会写得更快,这时候会出现一些奇迹,要是写千字文的话,往往一个小时就好了,而且挥洒自如。在一个长篇写完以后的几天,我所谓的调整就是每天写一两篇千字文。

余 :那还是有个调整期,只不过你的调整方式特别。你会结束一个长篇后三五天就开始另一个长篇吗?显然不会,你只是笔不停而已。刚才说你写作时,即兴创作的东西比较多,所谓即兴,当然是指一些没有预料到的东西在写的过程中冒出来了,这与你刚才讲的那样一种写作速度好像是矛盾的。你的写作是匀速前进,而即兴的成分,若用心电图表示出来,那曲线应该是忽高忽低,是变速运动。

叶 :即兴创作并不是说像演戏一样,随心所欲,想怎么表演就怎么表演。它只是一种状态,比如说,上半句写完后怎么写下半句,有好几种写法,怎么才能写出最好的下半句。这时就只有耐心等待,这等待里包含着某种期望值,你觉得现在写下去似乎不够好,于是就不敢写。你很可能只是白白等待,等了十多分钟以后,可能还是原来的,你写下来的还是原来的那句话。这过去的十多分钟,你处在一种无聊的不能自控中间,你等待着更好,常常没有结果,但是你还得等——

余 :——总是心有不甘。

叶 :有时确实等到了好东西。一个人的大脑不会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不会总是源源不断地冒出什么绝妙念头,等待是必须的。比如说,我今天写到某个人,脑子里早已想好了,我知道他会干什么,但就是不往下写。刚才讲的是一个句子的等待,同样的情形也表现在其他方面,比如一个场面,一个情节,我已经想好了,但不是顺着笔往下写,我会停住,停下来的原因是预感到可能会有一种更好的写法。等待包括两个意思,一个是等待替换,希望来一个更好的,一个是无中生有,希望天上掉下馅饼来。我想更多的时候是等待替换,当然,我也经常等待馅饼。

新媒体编辑 张滢莹 图自摄图网、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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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文思泉涌立马下笔?不,优秀的作家也时常选择等待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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