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走红的意大利奶奶:从意大利文学中读懂他们乐观的根源

澎湃新闻 2020-03-01 12:19 大字

原创 张滢莹 文学报

这几天,全球多个国家因为新冠肺炎的疫情受到关注,在欧洲,令人担忧的情况莫过于意大利。据报道,截至当地时间2月28日24时,意大利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确诊病例已增至888例。数天之内,意大利在多个城市提前结束他们多年惯例的狂欢节活动,学校停课、意甲联赛推迟,部分城镇封锁,数万人开始居家隔离。

在突发的疫情面前,很多人一开始并不知道如何应对,网上纷纷出现“这边官方宣布停课,那边学生聚会庆祝”“当地人认为没有得病,就不需要戴口罩”等民间角度的观察。不过随着疫情一天天的进展,确诊人数持续上升,自政府到普通社区,人们终于认清形势,开始严阵以待,储备物资、佩戴口罩、减少出门, 最大程度地以严谨和严肃来对待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这几天,也有一条来自意大利奶奶的暖心视频在各大平台飞速传播。在这个视频的开篇,来自意大利的一位慈祥奶奶霸气地说,你们这些小孩,流行病我可见过一些,谁能忘记米兰的大鼠疫?接下来,奶奶以非常“意大利式”的劝告为大家带来关于预防病毒的八条建议,并在视频尾声说如果家里存货不多,我给你寄,“你是中国人?那我给你寄两个,我们得帮助他们”。(奶奶还说,不能亲亲抱抱,就眨眼示爱吧。)

其实,尽管疫情当前,我们读到相关报道和文章时,都有一个印象:几乎所有人都把意大利民族视为一个乐天派的民族,并无意中强调着他们的乐观主义情绪。疫病当前,在审慎对待的同时保持乐观、维系对生活的热情是非常必要的,但为什么这一词语会如此集中地被用来描述意大利人?

这一点,经由意大利作家的写作和关于意大利的文学作品,也许可以一窥究竟。《意大利人》巴尔齐尼/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要了解意大利人,我们能看到的最经典的作品莫过于意大利作家巴尔齐尼的《意大利人》。巴尔齐尼曾赴美学习新闻写作,并成为《晚邮报》最好的驻外记者。后来回到意大利的他成为几家报社的主编,也曾任意大利众议院议员。这本并不厚的书作中,意大利既有迷人一面,也有充满幻觉和迷思的一面。

正如巴尔齐尼所说,意大利人许多世纪以来创造无数辉煌成就,但这个民族的历史却黯淡无光,这种荒谬的脱节现象令人困惑不已。无可否认,意大利的所有天才人物使她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使她至少成为精神上的伟大国家,成为文化、艺术和思想的国度。

有意思的是,巴尔齐尼也指出自己的困惑,从15世纪末以来,外国旅行者毫不掩饰对意大利的轻蔑,但他们从没停止到意大利来。“难道我们的缺点在当今世界上已变成理想的优点?是我们变了,还是世界其他地方变了?”

威尼斯街头艺人

有人说,意大利惬意的生活吸引了他们,但意大利的生活真的比别处更惬意吗?比巴黎、拉斯维加斯、纽约、慕尼黑更迷人吗?巴尔齐尼更愿意把这归结为一种因人而异的特性,换一种表述,在意大利,人们拥有一种走到哪里都能引起轻松愉快的探索之乐的能力。人们来到意大利,因为这里有一种别处所没有的特殊品质。谈及意大利时,人们常说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国家,灿烂的不仅是天气,也是一种无形之中散发着的整体氛围——知晓世上有阴影,但仍持续为阳光所歌唱。

不过即使在意大利人眼里,最善于总结意大利人的外国作家,大概非司汤达莫属了。19世纪初,随着拿破仑远征意大利的队伍,司汤达踏上这片土地。从处女作《意大利绘画史》到第一次用司汤达的笔名发表游记《罗马、那不勒斯与佛罗伦萨》,他的许多作品都拥有意大利的印记,如《罗马漫步》《意大利传闻》《罗西尼传》等等。随笔、旅行笔记、传记、日记,卷帙浩繁。他对于意大利的喜爱,不仅仅展现在内容本身,也通过他移居意大利后的中后期小说创作得以呈现。这即是现在评论界所谓司汤达创作中的“意大利性格”。“意大利性格”不仅是一种意大利人个性特征的概括,同时也是司汤达致力于挖掘和呈现在他作品中的一种精神内涵。在司汤达看来,不屈的自由和激烈的情感构成了他笔下人物的驱动力,人的激情、力,以及对幸福的执着追求是意大利民族在全世界民族中都能迅速被定位的一种特征。

有评论者撰文指出,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中,于连就是典型的“意大利性格”(图为《红与黑》剧照)。

许多伟大的作家曾惊异和痴迷于意大利这种更容易被人视为“风情”的特质(司汤达也许其中特别突出的一位),也有的极端厌恶于这种特质所展现出的混乱的一面:曾经居住在佛罗伦萨的英国作家约翰·拉斯金一边被这座城市的艺术水准所打动,一边则在书中抱怨:“在街道上……你听到的从来都是怒气冲冲的言辞……男男女女甚至小孩子,全都大嚷大叫,发表着仓卒愚蠢,不值一提的意见和想法。”1913年,来到米兰的劳伦斯在致友人的信里毫不避讳地表达了自己对意大利人的厌恶:“我讨厌透了意大利人,他们从来不争辩,只是鹦鹉学舌,耸肩歪头拍手,一个正派人拿他们怎么办呢?”

在发了关于罗马的一顿牢骚之后,画家霍桑说:我们对这个国家毫无好感,她因为自己过去的罪孽已遭到无穷的诅咒,现在我们又把我们的诅咒也加进去。但当我们离开罗马以后不久,我们就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情起了变化,我们的心弦被“永恒城”神奇地拴住了,它拉着我们再去,好像那里比我们的诞生之地还更熟悉、更亲密。

《意大利时光》亨利·詹姆斯/著

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在关于意大利的作品《意大利时光》中,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也曾探讨,吸引人们的“意大利魅力”究竟是什么,是司汤达所说的“一种与陷入情网差不多的东西”吗?在亨利·詹姆斯的猜测中,意大利的乐趣与“人”不可分割。只有人“才能把人类历史和心里感情与空气土壤因素,以及色彩、形状和结构因素融合在一起,形成精美绝伦的总汇,正是这个总汇使意大利具有感染力,成为最优美的国家”。

以巴尔齐尼的意见,身为意大利人,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个国家的一切事物都受个人体验的影响,物质劳动的产品也渗透了人的精神。所有外在留存的艺术品,既是“快活度日的伟大艺术”,也是使他人愉快的艺术,这门艺术拥抱着、鼓舞着到意大利的一切人。“意大利的欢乐来源于生活,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人们为了自己,按照自己的尺度而建造的。”罗马万神殿门口的古装演员

在巴尔齐尼看来,更早的时期,苏黎世一位名叫桑科蒂斯的教授所写关于意大利的文章,是探讨意大利国民性的钥匙。“意大利人不写,也不考虑他们自己的风俗习惯,似乎他们认为这种研究对自己没有用。”

——这话在一百年前也许成立,但就当下而言,我们切实看到了进入意大利的文学钥匙。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被翻译介绍到国内,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作品可以说影响了中国一大批作家的思想和创作。随着其作品中译本的不断出版,卡尔维诺也已经成为读者心目中公认的文学大师,蕴含着无限魅力。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说过:“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三人同样为我们做着文学的梦,三人之中,卡尔维诺最温暖明亮。”莫言在提及卡尔维诺时曾这样说:“有一段时间我似乎是理解了,后来一想什么也没有理解,因为他的头脑实在太复杂了。卡尔维诺的书值得反复的阅读,他用他的创作实践向我们展示了小说形式的无限可能性。”

卡尔维诺

年轻时期,卡尔维诺倾心于现实主义创作,并积极参加意大利游击组织的抵抗运动,但我们所熟悉的卡尔维诺,更是后期善于利用讽刺和离奇古怪的幽默处理严肃的主题,编织幻想小说和寓言小说的伟大小说家。他的作品以奇特的角度塑造头脑中的世界,为读者带来了许多结构精美、意蕴丰厚的故事。

1950年代末于美国几所大学的演讲中,卡尔维诺曾谈过他对于当代意大利小说的看法。在他还是年轻人的时候,意大利卷入的战争悲剧使得那一代年轻人对于文学的激情自然而然地转化为对世界命运探索的激情,并试图从语言和世界中寻找能与时代所抗衡的东西。在他看来,当代意大利文学的三大潮流都根植于意大利的传统文化:日常、散文化的、退守于对感觉和心理探索的哀歌;以方言和口语形成对语言的探索,恢复关于存在主义和历史的紧迫感的文学(如皮埃尔·保罗·帕佐里尼);和包括自己在内的奇幻风格的写作。

瓦斯科·普拉托里尼的《麦德罗》和卡尔洛·卡索拉的《为时已晚》,这两位作家均是卡尔维诺所提及将叙事诗融于哀歌的作家。

其实卡尔维诺从未放弃对于现实主义的探索,只是根据他自己所言,每当想要推进它,或者用反讽和悖论的手法使其变形时,最后等待他的总是令人失望的结局。这令他意识到,有必要在作品中交替使用现实主义和奇幻手法,无论所写是否立足于意大利本土,作品中流露的总是他关于家园的情怀。

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附近的街头画家

另外一位意大利当代的重要作家翁贝托·艾柯,也在某个方面回应了“意大利作家如何写意大利”的问题。1980年,48岁的艾柯出版了小说《玫瑰的名字》,在国际文坛引起轰动,销量超过千万册,由一位教授摇身变为文坛明星。艾柯的世界是由他所关注和研究的学科所组成的辽远精神宇宙,除了随笔、杂文和小说,还有大量论文、论著和编著,包含中世纪神学研究、美学研究、文学研究、大众文化研究、符号学研究和阐释学研究等。在他的多部小说中,艾柯以百科全书迷宫式的叙事观念为人所知,他的小说从未孤立于自己的学术思考。

1932年,艾柯出生在意大利西北部皮埃蒙蒂州一个小山城,这个文化氛围迥异于意大利其他地区的地方,对艾柯形成自己的文化气质有着非常大的影响——这里的文化氛围更接近于法国式的冷静和平淡,不同于意大利式的热情。艾柯认为,自己“怀疑主义、对花言巧语的厌恶、从不过激、从不做夸大其词的断言”的气质,正来源于此。

以他最知名的作品《玫瑰的名字》为例子,艾柯始终坚信作为叙述文字的作者,扮演的角色就好比是一个造物主:你创造的是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一定要尽可能的精细、周密,这样你才能在其中天马行空,游刃有余。这个发生在14世纪意大利修道院的故事充满了对于基督教神学的探讨,却以热闹的推理惊悚情节吸引了大量读者,这也是艾柯关于小说理念的某种阐释——从历史中抽出一个片段,编织起故事的图卷,上面最精致的花纹却来自于他钟爱的种种学术研究。

同时,身为知识分子的艾柯的活跃性,在某种程度上引领了当代意大利文化的风向。意大利文艺评论家们普遍认为,艾柯首先是一个革新者,长期以来,意大利文化艺术领域一直存在着多种不同流派和学说,其中不乏唯心主义和宗教怀疑论等在意大利社会充满争议的流派观点,而倡导这些学术理论的知识分子之间相互难以调和,使得意大利学术文化在一段时期内成为高高在上的空中楼阁,与大众文化相脱节。在评论者看来,艾柯的意义,就在于打破了学术理论和大众文化之间看似难以逾越的界限。

从某个层面来说,艾柯的小说写作很少直面当下,但在他看来,写历史,也就是写当下。所以当面对巴尔齐尼“意大利作家们很少描写意大利的风俗习惯,即使写到了也很不清楚,很少有几位作家是靠得住的”的苛责时,艾柯用自己的作品作出了回应——当你读懂历史,便不会对当下正在发生的事“大惊小怪”了。

在巴黎评论的一次采访中,艾柯回答了记者关于他在作品中从未将历史和现代作对比的问题,并赞同这样的说法:虽然没有明确写下,但这种比较其实才是中世纪真正吸引他的原因——“关注历史的意义,在于把它与今天进行深入广博的比较。我承认我老派得可怕,像西塞罗一样,我依旧相信“历史是人生的导师””。

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上的海鸥

同时,在谈论意大利人的性格时,巴尔齐尼说,意大利人虽然没有写出他们民族的优缺点,但却时常谈论着这些优缺点。“在火车车厢里,道旁咖啡馆里、报社编辑部里,人们总在不停地争辩,而最吸引人的话题就是:我们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一生都在参加这种无休止的辩论。我听到无数的说法,但从来没有肯定的结论。”他们甚至将这些属于意大利人的习惯、行为、品质和倾向构成了一个词:Cose all”italiana(意大利式的东西),谈及这个词时,许多意大利人给世界所留下的惯有印象呼之欲出,连他们自己都带着情绪喊出这个词汇,有时是自傲,有时带着嘲讽、怜悯、取乐或无可奈何的情绪,常常还带着气愤和轻蔑。

对于意大利人性格的判定,巴尔齐尼显然有一种自生和自发的矛盾情绪:Cose all”italiana这个词像一面镜子,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自己。它故作大方的廉价姿态、拙劣的遁词、精巧的骗术、聪慧的急中生智、复杂的策略、勇敢或邪恶的独特行为、引人注目的表演……这些东西无法用统计方法来显示,但巴尔齐尼认为,它们是意大利所持有的、不可忽略的部分。

巴尔齐尼去世于1980年代,他没能看到意大利文学在当下的发展,和新一代作家为之努力的结果。自80年代后的意大利社会,各种扑朔迷离的现代思潮和纸醉金迷的消费主义对作家们产生了重大影响,一部分作家因为无法同现实对话感到无所适从,转而从存在主义观点出发着力刻画人的内心感受,也有一部分作家热衷写科幻、侦探和推理小说。但在最近几年,风向开始转变,对意大利现代史的反思成为许多作家重新理解并阐释家国的切入点。比如2018年度,包括斯特雷加奖在内的意大利四个重要文学奖就形成了默契和关联,获奖作品均以法西斯历史为故事背景,大量反思战争和直面种族主义社会顽疾的作品相继问世,形成整体对历史的回望和述说。

2018年斯特雷加奖获奖作品《带莱卡的女孩》

有意思的是,作为近些年全球出版界的一大重要产物,意大利匿名作家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在重要文学奖项上却几乎颗粒无收。由于“那不勒斯四部曲”以莱农和莉拉这两位女性之间长达几十年的友情和生活纠葛为故事主线,大部分解读的切入点都在于其中的女性主义创见性思想。其实就作品本身而言,那不勒斯四部曲以莱农的视角出发,刻画了十个家族在长达半世纪时间里的兴衰变迁,无论是赛鲁罗鞋匠一家因为女婿斯特凡诺加入在生活、经济上的改变,还是拥有黑社会背景的卡拉奇一家在社会和地区风貌更改中地位的逐渐丧失,萨拉托雷一家中欺骗、隐瞒和谎言所伴随的多年生活,诸多人物性格丰满,在社会沉浮中展现着自己光彩与污秽并存的人生状态,几乎可被视作一部解读那不勒斯地区民众生活的百科全书。

“那不勒斯四部曲”之《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在接受采访时,费兰特说,今天对我而言那不勒斯就是我的全部世界,那不勒斯的好就是它从不掩饰自己的本来面目。正是因为这个城市既有令人惊艳的美,也有各种各样的丑。也有评论指出,这部作品所带来最大的感受就是异常真实,读者可以从书里的任何一角,找到意大利社会的缩影,“就像问神借了把铲子,铲起那不勒斯的一小块地皮,直接放到了书里”。混乱的真实,是费兰特笔下对于意大利一隅的感受,这丝毫未减少她对于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的爱。

正如巴尔齐尼所言,一边以自傲,有时带着嘲讽、怜悯、取乐或无可奈何的情绪,常常还带着气愤和轻蔑的口吻呼喊着Cose all”italiana(意大利式的东西),一边深情爱着这片土地的,都是真正的意大利人。

祝愿这片遥远土地上的人们继续乐观,也保持积极和警惕的方式面对疫情,并早日战胜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意大利老奶奶视频中的那句话返送给他们,“世界很大又很小,有爱就不慌”。

新媒体编辑 张滢莹

街景摄影均为本报记者郑周明摄文学照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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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疫情之下奶奶走红:从意大利文学传统中,读懂他们乐观精神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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