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学梦
父亲退休以后，最关心的事情莫过于高考了。
我家世代为农，秉承耕读传家的祖训，只是上溯七八代先人，也没有一个考取秀才。父亲喜欢读书，但初中毕业之际遭遇三年困难时期，没条件读高中，也就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这成了他人生的最大遗憾。
还算幸运的是，父亲回乡务农不久，就被推荐到隔壁公社的一个大队当会计，之后又到公社和企业上班。公社离家六七公里，父亲长期住单位宿舍里，对子女的教育有点鞭长莫及。尽管每次从公社回来，他都要过问一下我们的功课，只是相处的时间太少，有心无力，想顾也顾不过来。或许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他独对我学习盯得紧，常跟我讲些读书的道理。那年月，少年班风靡全国，他不止一次跟我讲宁铂们的故事，以此激励我用功读书。我在父亲的殷切期望下，考取了一所大专学校，尽管不够理想，但总算圆了他跳农门吃皇粮的心愿。
大概在父亲的心里，我只能算半个大学生，总让他意犹未尽。进入新世纪，姐姐们的孩子逐渐长大，他又把考大学的愿望寄托在第三代身上。可是，姐姐们长期在外打工，根本照顾不了孩子。第三代成了留守儿童，爷爷奶奶哪里管得住，一个个淘气贪玩，如脱缰的野马，纵情地在广袤的原野上奔驰。最可惜可气的是大姐的儿子，资质很好，原以为是读书的料。记得有一次，我去村里公务，看到四岁的小外甥坐在地上玩，忽然心血来潮，抽空教他认读大门对联上的字。第二天，我有意考他记忆情况，他认出了绝大多数字。五岁时，他已会两位数加减，姐姐就给他报名上学。他是班上小不点，但不仅学习跟得上，成绩还名列前茅。初中毕业那年，恰逢韩日世界杯，他看得昏天黑地，连考试那几天也不舍得放过，结果成绩不佳。上高中后，我苦口婆心讲道理，希望他卧薪尝胆，迎头赶上。孰知他又迷恋上游戏，迷恋上网络，成绩随之一落千丈，甚至厌学逃学，没等到高中毕业，就辍学回家了。
自从家里的第三代陆续上高中，父亲就格外关注高考情况。每年高考揭晓的那些日子，是老人家最兴奋的日子，也是他最失落的日子。平常沉默寡言的父亲，那些天忽然精神抖擞起来，声音提高二三十个分贝，话题总离不开高考与分数。村里的孩子，或者熟人的孩子，只要有考取大学的，父亲都要在家里当作新闻，跟大家唠叨一番。他常常说起某某人的孙子考了多少分，录取到哪所著名大学，神情很自豪，然后话锋一转，马上联想到自己的晚辈，又摇头连连，叹息不止。特别是对大姐的孩子，更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未语泪先流。他甚至说，每次遇到老友们炫耀孙子上大学，自己就脸红心虚，感觉抬不起头来。有一年，村里的一个留守儿童考了670分，引起轰动。那孩子常年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家里条件差，学习全靠天收，却考了如此高分，让父亲羡慕不已。
也就在那年，我的女儿开始读高中。父亲和我谈论高考时，总有说不完的期盼，甚至做梦，都离不开孩子们考大学的事。我安慰他说，不用急，也不用羡慕别人家的孩子，迟早有一天，咱们家的孩子也会圆你的大学梦的。父亲听了神情怆然，严肃说你不要光说大话，还是好好辅导孩子念书吧。以后每次回家，父亲都要跟我打听孩子读书情况，叮嘱我多用心。寒假里，女儿在家翻阅一本小说，不巧被父亲看见了，就赶紧提醒我。我笑着说高中学习紧张，假期读读小说，是一种调节。父亲不以为然，只是看我神态自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但心底还是隐隐有一丝不安。
2015年，女儿参加高考。考试结束当天，父亲就打电话问我，孩子考得怎么样？我说她感觉还好，应该没问题。到了成绩揭晓的那天，一查到分数，我就赶紧告诉了父亲。他在电话那头有些不相信，我不得不又重复说了两遍。一会儿，姐妹们纷纷打电话向我道贺。我知道，这一定是父亲高兴的缘故，一个接一个打电话，把孩子的分数告诉了她的姑姑们。不止如此，他第二天还走到村里，逢人便讲他孙女考了多少分，以至老家的小伙伴们，也先后打电话过来，分享一下喜悦。
一年后，妹妹的孩子也如愿以偿，考进了一所211学校。看到录取通知书，父亲高兴地说，他现在有底气，见到熟人腰板硬多了。
俞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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