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法院的“二真先生”：倒下前一秒还在对案件陈述裁判意见
导语
长安君(ID:changan-j)：2018年9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第四巡回法庭原法官方金刚的妻子刘晓栩和儿子方道中来到了长安剑致敬政法英雄活动现场。
他们与方金刚的同事刘崇礼法官一道，为我们还原出一位家人与同事眼中的“二真先生”，一位已经离开但从未走远的金刚法官。
【记者手记】他已远行但那槌音声声不绝
深秋的北京，我们一行三人去探访一位法官遗孀。
其实，在还没有到达之前，充满顾虑的我们都是小心翼翼的，然而在踏进门的那一刻起，之前的既有印象便慢慢褪去。
她的乐观让我们放下顾虑。正如她所说，所有的回忆，都是一笔财富。
“他的计划已经到了八十岁”
2017年中秋节，方金刚带着妻子和儿子，一家三口回了老家，在饭桌上他说了自己对未来的计划。
相比这个“干到八十岁”的宏伟计划，现实中，家庭成了方金刚遗忘的部分。
刘晓栩回忆自己怀孕的时候，方金刚打趣说：“老婆，别人怀孕都是大肚子，你这怀孕都看不见就生了。”
而事实是，在妻子怀孕期间，方金刚经常不在身边。因为没有得到好好的照顾，孩子出生之后体弱多病，经常去医院。以至于后期孩子打针已经打“皮”了，不哭不闹。
刘晓栩最有印象的一个场景，就是小时候有一次孩子深夜发高烧去医院，孩子自己打完针，还跑过去安慰旁边打针的小朋友：“你是男子汉，男子汉不能哭的！”
因为孩子体弱多病，妈妈刘晓栩想要让孩子锻炼身体，就想着让孩子运动。
所以，足球场上，可能见到的不是爸爸陪着儿子踢足球，而是妈妈刘晓栩；在篮球场上，可能见到的不是爸爸陪着儿子打篮球，而是妈妈刘晓栩。
“也不能小看我嘞，这也成为我儿子的两大爱好。”刘晓栩骄傲的说。
从此之后，妈妈陪着儿子看世界杯，妈妈陪着儿子追篮球明星，都已经成为很平常的事了。
所以，在既当妈来又当爹的妻子刘晓栩的观念里：家庭是方金刚工作的延长线。
方金刚一回家，在家里最大的嗜好就是看书，在他的床边堆满了他的书，而且他还有一个要求就是：书，不能离自己很远，如果伸手就能拿到最好了。
面对妻子的抱怨，他却说：“老婆，你看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就一个看书的爱好，难道您不应该为我而骄傲吗？”
一个这样的“理由”怎么埋怨呢？
“他奋斗的一生，我是见证者。”
1965年出生的方金刚，仅因对法律有一种近似执念的热爱，从教师的岗位上，用了三年时间考上了法律专业的研究生。即便是妻子怀孕生产、自己生病身体不适、近乎零基础的英语水平，也没能阻止方金刚法律求学的道路。
仅有初中英语水平的他，买来了新概念英语1-4册教材，硬生生的用磁带边听边学，愣是把考研英语死磕下来。
备考到第三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让他有些支撑不住，他不得不一边调养身体一边备考。两次考研失利，加上疾病，身边的朋友、同事都劝他放弃吧，即使考上，也只是半路出家，得不到认可，还是好好当你的老师吧。可方金刚就是不信这个邪，凭着一股“金刚拼劲”考上了研究生。
方金刚研究生毕业分配到湖南省高院，所有人都以为他该“消停”了，可他说他的法律事业才刚刚起步，他如在岸边搁浅许久的鱼儿又重回大海，在审判事业的海洋中欢快地遨游。他将法律工具书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狭小的房间被他的书塞得满满当当，也不许妻子收拾整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找不到了。
一本本翻得泛黄发皱的法律专业书，一本本书写得密密麻麻的读书笔记，记满书页的一条条注释，承载着方金刚对法律的眷恋，对法律事业的无尽追求！
他不仅仅是一名法官，一名法律学者，更是一名法律事业的匠人！
方金刚没有把湖南省高院当作法律事业的终点，博士毕业后他又来到了最高人民法院，早已习惯了跟着方金刚动荡奔波的妻儿又追随着他的脚步，从湖南老家来到了陌生的北京。
初到北京，妻子刘小栩连个能说上话的朋友都没有。方金刚早出晚归，即便回到家中，也来不及听刘小栩唠叨上几句，又一头扎进房间，研究法律。
“他对法律的痴迷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看到兴奋的时候还会给我讲。”刘晓栩谈起方金刚，又多了几分崇拜。
就在妻儿渐渐习惯了北京的车水马龙，习惯了方金刚越发忙碌的工作生活状态时，“不安分”的他又瞒着妻子参加了“援藏”报名。为了去援藏，他可谓是跟妻子刘晓栩下了“一盘棋”。
等笔试过了他说还有面试，等面试过了他说还要等公布，等公布有他名字他会说还有政审，政审完了也不一定去……
最后，体检都过了，他又编了一个故事：老婆，不去就等于违反纪律，会被处分。
而此时，儿子方道中正值人生中最关键的高中三年。妻子需要丈夫分忧解难，儿子需要父亲陪伴，可方金刚毅然选择了迈向了援藏的路。
“他去实现他的理想他的梦，我要支持他。他把一生奉献给了法律事业，我就把自己奉献给他和我们这个家。”妻子说。
儿子方道中起初不太能理解父亲对法律的执着，每每看着别人家的小朋友都有父亲的陪伴，而自己的父亲总是把法律事业当作他的孩子，方道中的内心多少有些委屈。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父亲的执念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这就是我的父亲，爱法律远胜于爱自己、爱我和妈妈！但我不怪他，这是一种信仰！”方道中坚定地说。
时间走到2014年，十八届四中全会提出，优化司法职权配置，推动实行审判权和执行权相分离的体制改革试点。最高人民法院将设立巡回法庭，探索设立跨行政区划的人民法院。
此时，年近五旬的方金刚再一次坐不住了。
最高人民法院在广东省深圳市、辽宁省沈阳市、河南省郑州市等地设立了巡回法庭，方金刚主动请缨，去了第四巡回法庭所在地河南省郑州市。
他在四巡力推“当庭宣判”，他成为敲响四巡当庭宣判第一人！开创了四巡当庭宣判的先河！
“人生辉煌在四巡！”方金刚在四巡写下了人生中最悲壮的一句话！这句话正是他这一生的真实写照！
他做到了！
“生是四巡人，死是四巡鬼！”没想到一句箴言，竟一语成谶。
方金刚倒下的前一秒，还在对自己主审的案件陈述裁判意见，谁也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告别自己钟爱的法律事业。
他已远行，但是四巡那当庭宣判的第一槌被人们牢记；
他已远行，但是那为了理想而不懈奋斗的精神已然燎原。
Q
嫂子好，刚刚在视频当中，我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我相信这是你对他爱的承诺。你说嫁给他我不后悔。他究竟在你心中是个什么样的丈夫呢？
刘晓栩：我给大家说一点我们的生活，我和金刚大部分时间是两地分居的。在我怀孕期间，金刚就不在我身边，我没有得到好好的照顾，孩子出生之后就体弱多病，经常去医院，尤其是晚上发烧的时候，非常糟糕。因为我家住郊区，去医院坐个出租车要走很远的路，这时候就需要他在身边，特别想，但是他就不在身边。从这个角度看，他不是一个好丈夫。
Q
92年结婚，一直到2017年他离开你们，一直分分合合，而且时间都没有花在你们母子身上。
刘晓栩：对，但是另外一个方面讲他是没有错的，去年中秋节我们一家三口去了他的老家，在饭桌上他说了自己对未来的计划。他说：“按照正常的退休年龄还能工作十年，这十年我还能干很多的事，退休之后我还要继续做法律工作，我要到社会上去干，我要到大学中做做演讲，我写写自己的回忆录，我可以干到八十岁。”
这时候我就插了一句话，我说金刚都到了八十岁了，还没有我，我心痛啊。他说老婆有你，你听我跟你说，你在细节里边。我说怎么回事？他说退休之后，我第一件事就要带你去国外旅行。我经常出国，我去过很多国家，我可以做你的向导，当你的翻译。我写回忆录，你是我的主角。我去做演讲，我会带着你，那时候我退休了。
Q
他畅想他八十岁。
刘晓栩：他畅想到八十岁，没有想到这个话说完之后十天就倒在工作岗位上，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自己热爱的事业，奉献给社会。
Q
嫂子，我很敬佩您，方法官把他毕生的精力心血全部奉献在他的审判事业上。而你是把自己所有一切都奉献在他身上。所以说方法官能获得一枚奖章的话，我相信这枚勋章有您的一半。
刘晓栩：说到这个勋章，金刚还真说过这么一句话，他当时跟我说：“如果真有一天我能获得一枚奖章的话，那不是“我一半你一半”，全部是你的，老婆，我什么都不要。”他就这么坦诚一个人。
Q
他其实把你放在他的心里。
刘晓栩：他是放在心里，他是在意我们在意这个家。
Q
但是他更热爱工作。
刘晓栩：对，更热爱工作，对我们照顾少一点，但是把我们深深放在他的内心，所以我理解他，嫁给他不后悔！
Q
他是一位好丈夫。
刘晓栩：对，是一位好丈夫。
Q
谢谢，谢谢嫂子！生活当中可能你没有从他的行动上面得到温暖，其实您和儿子一直在他的心里。那么其实在工作当中，我更想了解，想把方法官这样一种形象介绍给大家。刘法官，您整天和他工作在一起，您对他的印象是什么呢？
刘崇礼：我跟他到第四法庭之前我们俩在一起工作，我们俩的办公室是相邻的，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刚才金刚的夫人说他是一个好丈夫，我要说金刚更是一个好法官。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我认为他最突出的特点是，他是一个事业心非常强的法官，而且他要把事情做到最好。
金刚的经历我不知道你们清不清楚，他最开始是学师范专业的，做过一段时间的老师。后来他又考到我们高级人民法院做书记员，再后来他又到政法大学读博士，然后进入最高法院工作，先后在法院的司改办工作，然后又到援藏。西藏回来之后在立案二厅工作一段时间到民二厅，跟我一个厅。他最初由师范然后到法院审判，由刑事到综合转到民事，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对家里照顾少了一些，他事业心非常强。
还有刚才您说的“二真先生”，这是在我们四巡叫出来的，以前在本部的时候还没有。他是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对工作又非常的叫真。
Q
刚刚我们看到说他留给我们一个非常宝贵的财富，就是当庭审判制度，这个我们大家不是特别了解，这是什么意义呢？
刘崇礼：当庭宣判是《民诉法》规定的一项制度，这是一项非常好的制度，它有利于司法公正和提升司法效率。那么对老百姓来说呢，就是让老百姓能够尽快地得到一个裁判结果，所以是一个很好的制度。但是在实践中呢，确确实实当庭宣判的案子是很少的。金刚，就像刚才我们同事也介绍了，金刚是当庭宣判制度的践行者。我们的当庭宣判规则就是金刚起草的，他也敲响了当庭宣判的第一锤。
我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金刚走了之后，他给我们留下当庭宣判规则，我们一直在践行着。今年上半年的时候我们一个当庭宣判的案子过程中突然间发现旁听席上一个人在那里痛哭，以至于快哭出声的程度，我们就了解了一下。这个人案涉上亿元的款项都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我们当庭宣判他胜诉了，就把他从非常麻烦的矛盾中解脱出来了，所以他非常激动。
Q
方法官是在当天审议第十个案件倒在工作岗位上，怎么一天审那么多案件？
刘崇礼：这十个案件，老实说还是我第一个发现的。因为我跟他在一块儿合议了七个案件，就是第七个案件的时候他倒下了，后来问了一下此前还有没有其他案件，这整整一天就一直在合议，合议和开庭是法官工作中最特别的两个环节，后来我们行政的案子，最后这三个案子实际都是行政案件。
Q
所以应该说他把生命贡献他最热爱的事业。
刘崇礼：没错，金刚是真正地献身于他所热爱的司法事业。刚才屏幕上打出来的“生是四巡人，死是四巡鬼”，这是我们午间休息散步的时候我亲耳听到的。
Q
道中你好，今年你多大了？
方道中：25岁。
Q
道中，在你成长这么大过程中跟爸爸相处最长时间有多长？
方道中：不到半年，一直是一个聚少离多的状态。
Q
你是什么样的感受，在成长过程当中爸爸没有陪伴，他一直在工作？
方道中：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爸爸经常跟我说的两句话，第一个如果你要有所成就，我们家没有什么背景，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爸爸长期不在身边这样一个背景下，显得他很严厉，冰冰凉的感觉。
我爸给我推荐的两部电视剧都是跟破案有关的：一部是《少年包青天》，一部是《神探狄仁杰》，我记得有一天晚上爸爸给我打电话说：“儿子，今天《神探狄仁杰》首播，你一定要记得看。”结果我看完三四点没睡着觉，就是想着如果像电视剧里的坏人进我们家应该怎么办。这时候如果爸爸推门进家，我一定会飞过去抱住他，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对爸爸就是这种又爱又恨又想又怕纠结的一种心理。
Q
今天我们在这里追忆你的爸爸，我们看到他是那么一个高度敬业的法官，你想对爸爸说什么？
方道中：首先我想对爸爸说，老爸，我为你骄傲。遗憾，有太多的遗憾。我想用我的第一份工资给爸爸买件大衣，我想再跟他喝一顿酒。我会照顾好妈妈，听您的教诲，努力完善自己，我不知道未来能不能取得您那样的成绩，但是我会不偏不倚走下去，就像您赐给我的名字一样。
长安剑致敬辞
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时代大潮中，他俯身燃尽自己，甘做中国法治的铺路石。他率真、较真，平天下不平之事，断一地难断之局，让审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负责，让正义以看得见的方式实现。公虽身去，凛凛犹生，“要替老百姓说话”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声音，但理想之光不灭，信念之光不灭！
（原标题：《同事都叫他“二真先生”，老婆说嫁给他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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