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伦敦申请了一片菜地 成了疫情时的“桃源”

澎湃新闻 2020-06-18 09:21 大字

原创 围观的艾米 三明治

文|围观的艾米

编辑|二维酱

我正在用铁锹与长满野草的土地纠缠。

一铲子下去,铁与土撞击的声音。踩上右脚,我努力把铁锹往土里再塞一点。土地有过了冬的紧实,联合起盘根的野草,一起抵抗着我的入侵。发现自己力气不够,我便索性站上铁锹把身体的重量往下压。一小阵下沉之后,我双脚着地,握着把手,一大块凝结的深褐色泥土便被我撬开,我把它翻到一边。一条肥壮的蚯蚓扭捏着身体惊慌逃窜。

我站直了腰,戴着满是干泥巴的手套 ,假装铁锹变成了拐杖,半倚着喘气歇息。微风吹在脸上很凉,但我热腾腾的背在试图说服我把外套脱了。我看着自己半小时下来的劳动成果,再看看身后仍被野草霸占的紧实土地,大约才挖了一半。我决定顺从背脊的呼唤,脱下防风外套,放在一边的栅栏上。

现在是三月底,春寒仍料峭。阴沉沉的天上传来直升飞机的轰隆声,我抬头追寻它的踪影。它在近处低空盘旋——是在检查是否有人违反一周前开始的禁足令吗?又或者……我的目光向西,那里大约步行15分钟便是东伦敦会展中心,英国的第一家方舱医院要在那里筹建。疫情那么近,又那么远。

脚边踹到一篮冒了芽的土豆,把我拉回了眼下这个平行世界。我们囤的口粮以不屈不挠的生命力,把自己的命运从厨房挪去了菜园。今天轮到我去翻土播种,我的任务是给这些土豆们安顿个新家,好在不久的夏天收获更多的土豆。我无比欢欣地把在网课的儿子留给队友,出门步行两分钟,便躲进了这片自然的小天地。

两年前的初夏,我第一次踏入这片菜园。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行道树摇曳着令人炫目的新绿。我和另外三五个人零星地等在一扇铁栅栏门前。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互相询问各自是等了多久才等到眼下的机会。我们等的是区政府的社区工作人员安雅,来带我们去看菜园选菜地。

英国政府有专门划分出来的非盈利配给地(allotment),用来分配给群众自种花果蔬菜自娱自乐,通常这些菜园在住宅区不远。只要是当地居民,便可向区政府申请,一户可以申请一块地。申请到了只需每年交很便宜的租金,就可以随意耕种了。然而毕竟僧多粥少,申请之后通常会排以年为计的队,而往往在已经忘记还有这回事儿的时候,排到队的通知从天而降,便可以去实地看园子选菜地了。

瘦瘦的安雅带着头巾,款款向我们走来。她拿出一串钥匙,找到其中一个,用细长的手指打开了铁门上的大铁锁,推开铁门,我们鱼贯而入。

与我们正脸相迎的是1号菜地。打理得井井有条。细细的泥土几乎没有杂草,菜地里又用木板分门别类隔出了菜圃若干。靠近走道的几排整齐地种着金盏花,远处是爬藤的架子,我猜架子上的绿植是某种豆子。

“这片菜地的主人是位出租车司机。他很喜欢花。” 安雅细细的嗓音为我们探寻的目光做了注解。“伦敦的菜地供不应求,所以我们区把国家标准尺寸的菜地一分为二租给居民。1个编号会有A和B两片地,A自带工具屋;B的话,或许需要自己建一个。”

“一半的菜地是5杆(5 Rod),125平米左右吧。具体因地形关系可能会有出入。” 还没等大家的担心问出口,安雅便已驾轻就熟地解决了问题。

我们跟着她在菜园中穿行,好奇地探究一片片已被耕种的菜地里都有些什么。路过薰衣草和迷迭香,总会忍不住用手摸一把,放在鼻子下细细闻着。我们也走过那些被杂草淹没有待认领的地,时不时拿出手机拍照,并在心里暗暗期待,希望自己能领到一块光照充足临水又有屋的地。拍照时不小心一脚踩入荨麻,刺痒随即开始蔓延。

不一会儿我们在一片玫瑰盛开的栅栏前停了下来。玫瑰已爬得比人高,枝条弯弯的压下来,一朵朵粉嫩粉嫩,像是给走道上的我们遮了半把伞。安雅从花丛中探望,随即喜笑颜开。

“你好安雅!” 如洪钟的嗓门伴随着爽朗的笑声从栅栏后传来。吱呀一声门打开,走出来一位圆滚滚的老先生。“我们要有新租客了呀?” 他笑意未尽的眼睛看向我们。

他的口音和皮肤,都透着地中海的气息。他指着那丛玫瑰对我们说,“是不是很美?” 说罢便踮起脚,采了一朵给安雅。“你们知道玫瑰露吗?就需要用这种玫瑰花做。而且一定要清晨,太阳还没有大晒的时候,香味最浓郁。” 他边说边接着采,给在场的每一位女士都送了一朵,“现在是下午啦,但你们闻闻,还是有香味的。”

随即他又指向玫瑰花丛边的那颗植物,“这棵是猕猴桃树。猕猴桃树有雌雄,不好种。其实我种也不为了吃果子,为了挑战嘛。” 大家被玫瑰炮弹击中,一时竟然都不知如何反应。

安雅又和这位弥勒佛般的老先生聊了几句,就带着我们继续看地去了。“他是这片地里的老租客啦,也是这片菜园和我们社区工作者的主要联系人。你们有什么不知道的或要帮忙的,找他一定没问题。”

手有余香地带着玫瑰回到家,我按照自己看中菜地的先后顺序,给安雅发了邮件。又过了一周,我在区政府办公室再次见到她,拿到了大铁锁的钥匙,成了13A号地的新主人。

刚领到13A号的时候

上周的菜地,13A号第三年

我站在13A号地的一角,打量着眼前这块地。目之所及长满了及人高的野草,与其一同随风摇曳的,还有一株株的罂粟。花已谢,满眼望去是圆滚滚的果实。据说等植株枯黄便可采集。打开这圆滚滚的壳,可收获细细密密的像黑芝麻似的罂粟籽(poppy seeds),欧洲常见的用来烤面包做烘培的食材。

连同野草与罂粟,前任还留给了我们两丛树莓(覆盆子 Raspberry),和一间放工具的小木屋。小屋对面是座公用的蓄水池。屋子没有锁,门口用一块石头垫着。屋顶上钉着一片开口向上的马蹄铁,代表着好运。打开小木屋的门,灰尘扬起墙角厚厚的蛛网。里面有些零碎的工具,我看见放在一角的铁锹钉耙和草叉,另一角倚着些长短竹竿,瞬间瞥见一只黑色的大蜘蛛,尖叫着逃了出来。

接下去连着几个周末,我和队友带着三岁半的小朋友,淹没在高高的野草里。我们先把草割短,继而挖土翻地,再把结块的泥土细细打碎,铺平做成菜圃。好不容易开垦出三分之一的面积,赶在夏天种下了一批土豆,一片西葫芦,几棵生菜,和一株朋友赠送的番茄。

那个夏季好生短暂。还没看够满眼的绿色和收获的蔬果,天气便已转凉。意犹未尽的我们只好带着计划与期待,等候来年。

第一年的一拨收获

去年的收获

我看着厨房窗台上小花盆里冒出来的小芽,满心欢喜。二月种下的番茄籽,有近两周毫无动静。每天定点浇水的我心下焦急,一度恨不得拨开土去看看种子到底有没有发芽。眼下咪咪小的苗在我眼里,是不久之后吃在嘴里的幸福。第一年我们虽然只种了一棵番茄,但每隔几天便能稳定收获一两个,更奇妙的是吃起来竟让我想到了那种久违的番茄味,浓郁绵延,而不像如今超市买的卖相上佳却食不知其味的番茄。

于是第二年早春,我们翻土翻得格外勤快,甚至为了加大种植量的番茄开辟了一片新的菜圃。我们的计划是:等待苗长大的那几周,正好去菜地里翻土。苗好土好,多么完美。就这样,初长成的番茄苗,不久之后便被我们挪到了新翻好的菜圃里。这里的土宽敞又肥沃,去年冬天我们还特意盖上过一层带马粪的稻草。如此适宜的新家,菜苗们一定会回馈给我们壮硕的果实。

然而隔天去浇水时,我看到的是一片萎靡。叶子不再蓬勃向上,颜色也开始变暗。它们垂着脑袋,倚在我们为它们支的细杆上。原本以为这只是短暂的水土不服,但它们每况愈下,两三天的功夫,就枯了叶子折了腰,无一幸存。

“哎呀,你们的番茄……” 我转身,见到与我们的邻居14A号地的主人李,一脸的惋惜。

“是啊,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我坦诚自己对种菜不怎么懂。

“应该是太冷了吧。我的番茄苗都还放在家里呢。” 李继续解释,“番茄很怕冻。”

收拾起经验不足造成的盲目乐观,我们又在家里种下一批种子。这回等到四月春暖花开再挪到菜园,谁知连续几日晚上降温,等我们心怀牵挂去地里查看的时候,发现这新一批的番茄苗还是未能幸免于难。我蹲在冻死的苗边,看着枯萎折断的茎干,想着今年可能吃不上自己种的番茄了。

眼下在自己从种子种起是来不及了,但心下仍有不甘,便在网上买了几株已长大成型的番茄苗,小心翼翼领回家,老老实实养在窗台上。我们隔三差五地查天气预报,总要关注下今后的一两周晚上会有多冷。

如今去到菜园,看到别人地里长得茁壮的番茄,心里总有羡慕。某日路过那丛半遮走道的粉玫瑰,见到园子里几天前平整的土上已种满了番茄,一排排整整齐齐,搭好了支架绑好了绳子。小朋友脱口而出:“哇,好多好多番茄!” 乐呵呵的嗓音从花丛后传来:“朋友,你好!” 话音未落,我们就发现自己与那位送人玫瑰的老先生隔着栅栏面对面。一老一少,一来一去,老先生得知了我们冻死两批番茄的事迹。

“哎呀,真是可惜呢。番茄很怕冷,我都把它们种在暖房里。你看,就那幢小玻璃房子。” 他略侧过身,指着园子里说,“我那还有些苗,回头送点给你们!”

“哎,谢谢你!不必麻烦呢,我们家里还有苗,冻怕了养着没敢挪出来。” 我连忙搭话,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老先生继而告诉我英国天气多变,在5月底之前他是不会“冒险”把番茄挪到地里的,除非搭上简易暖房。

我以为关于番茄的对话到此为止了。谁知当日没过多久,我们正埋头除着草,老先生的嗓音让我们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只见他捧着一棵壮实的番茄苗,叶子撑得大大的,向空中伸展。花盆已除去,剩下黑色松软的土和土里穿梭的白色根须,仍略有花盆的形状。

那年夏末,那棵盛意难却的番茄收获得特别好。即便如此,老先生仍然惦记着,在他地里的番茄丰收的时候,又特地给我们送了一袋。红彤彤的番茄吃在嘴里沙沙甜甜,小朋友说:“妈咪,我喜欢番茄先生。”

厨房窗台的番茄苗

番茄怕冷,黄瓜要支架,蚕豆会招黑黑的小虫,西葫芦需要大一点的空间。自然自有其规律,生长自有其节奏。很多事情强求不来,我们能做的只是认识并顺应它们的喜好,再尽量张罗一个适宜的环境。至于结果,也不完全受我们控制。

我们给小朋友开了一块他自己的小菜圃,里面像是试验田,我们种的每一种菜,都在他的小菜圃里有一株:草莓、生菜、南瓜、玉米、番茄、土豆,还有一根葱。小菜圃用贝壳和石头围起来,小朋友自己负责日常照看浇水。他爱屋及乌,不舍得里面的野草,任由它们生长。

某次和小朋友一起蹲在地上打量他的菜圃,突然发现几棵植物,都长着相似的叶子。叶子与地面相连处隐约可以见圆圆的弧面,微微鼓出。我们扒拉开些土再细瞧,觉得这像萝卜,便带着狐疑,拔了一棵出来——还果真是那种小小的色拉萝卜!想来想去我们没有撒过萝卜种子,也不知道它们是哪里来的,还偏偏只长在小朋友的菜圃里。就当作是前任留下的未发芽的惊喜吧。

“妈咪,下周我想带莓子们去幼儿园。” 周五接儿子放学回家,小朋友在路上向我叨念。

儿子的幼儿园,每周一是“带一个水果日”,像《窗边的小豆豆》里,让孩子们带山的味道海的味道那样。那天,带上的水果会在点心时间变身水果拼盘,给所有的小朋友一起分享。

放学顺道,我们去菜园浇水。现在正是莓子的季节。工具屋边的那丛树莓沉甸甸地垂着红艳艳的果实,小朋友忍不住采来就吃。菜地里另一边,是我们早春新种下的草莓,如今也已开过了不起眼的白花,蜕变成逐日长大逐渐变红的果子,躺在地上。

“妈咪,我想回去拿个罐子来装树莓。装满了就好带去幼儿园了。” 小朋友的嘴边挂着干了的红色果渍,跑来绕着正在浇水的我。

“是个好主意。可是,现在采了要等两天才能带去幼儿园,树莓会被压坏呢。” 我放下水壶,免得淋湿晃来晃去的小朋友。

“那我们星期一再过来采?”

“可以啊,不过我们要比平时早出门。我们可以先来这里采莓子,采完了再去幼儿园。”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计划得以落实,小朋友兴奋地蹦着,转而又跑去树莓丛里翻找成熟的果实解馋了。

周一清晨,我们带着洗干净的玻璃罐,按计划提早出了门。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在这个时段来到菜园。傍晚的菜园,安逸又有人气。大家在工作放学之后,纷纷过来浇水。蓄水池边遇见,也不会吝啬时间,趁着冗长的白日交流种菜经验或者互赠有无。而清晨有种独特的安宁,听得到此起彼伏的鸟叫声,植物们还挂着露水,空气很新鲜。

“啊!这里好多!妈咪你看,这里也好多!” 小朋友的喊叫打破了菜园的宁静。我把罐子打开放在地上,让他摘了之后放进去。

“一、二、三、四……” 小朋友摘一些,吃一些,“妈咪你也来帮我采!” 过了一个艳阳高照的周末,成熟的果子又多了些。

摘树莓要从下往上。有时绿叶盖住,看不到全貌,往往蹲下身子捏起枝头往上翻,会发现原来叶子底下还藏着好多。小朋友得益于身高优势,总能更快地找到成熟的树莓。玻璃罐子不一会儿就装满了。

相比树莓,草莓摘起来则干净利落。鲜红欲滴的果实躺在深色泥地上尤为醒目,小朋友飞奔而去,一摘一个准。

在幼儿园门口等老师开门的时候,小朋友抑制不住期待与兴奋,好像为人准备生日惊喜的朋友,等待着惊喜揭露的那一刻。我记得开门刹那小朋友发自肺腑的笑声,他眼中的光芒,和他用双手捧着举过头顶的玻璃罐子。随后,他一溜烟窜了进去,连再见都没对我说。那天回家,他一直喋喋不休,说大家有多喜欢他带去的莓子。

与菜地相处了完整的一年,我们实实在在地摸到了四季的规律。春天翻土播种,夏天浇水除草,秋天满是惊喜,而万圣节的南瓜收获后的冬天,是清理休眠的日子。季节轮回,植物兴衰,小朋友在长大,我们和菜地也都在渐渐变化。

或许这是互相驯服的过程,我们兢兢业业地刨土除草,捉去叶子上的蜗牛和鼻涕虫;而菜地则回报给我们丰腴的收获。新鲜的蔬果有种无与伦比的美味,连同满满的成就感,让我们不辞辛劳地投入新一轮的耕种与照料。于是,我不再觉得自己是这片地的主人,而是有了种共生的连接。

地里采的花,放在自己涂的果酱罐里

工具屋里黑色的大蜘蛛仍然住在那里,如今它有了个名字叫“长腿先生”,是小朋友在看了《小猪佩奇》之后给它取的。它和那些住在土里的蚯蚓、蜈蚣、西瓜虫一样,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开荒时野草里翻出来的破铅桶和断了臂的独轮推车,被我们放在菜地中间种花。我们种的是吸引蜜蜂的野花,希望它们能借机为我们的蔬果授粉。我们也在菜地里认识了与七星瓢虫的成虫形态完全不同的幼虫与蛹。它们在春末繁殖,在夏天长大,以蚜虫为食,是植物的朋友。

与菜地共生的第三年春天,因为疫情而禁足的我们竟有了更多的时间,比往年更频繁地去耕作。我们早早计划细细翻土,今年的番茄全都存活且茁壮,眼下野花正在盛开。

而去年井井有条的13B号里却无人打理,杂草漫过了菜圃,越长越高。据说邻居在冬天回东亚过新年,就此滞留老家无法回英。

在连续数日的艳阳下,英国步入了初夏。我们望着邻居那片开始荒芜的菜地,顺手帮他们仍精神抖擞的大蒜浇了水。栅栏上停着一只破蛹不久的瓢虫,被小朋友轻轻捉住,放去自己小菜圃的蚕豆苗上。“瓢虫你好,这里有好多蚜虫可以吃。吃得饱饱,长得壮壮,我的植物们也会开心的。” 说罢,他蹦去菜地中心的花丛,挑了几朵摘下,一束握在手里,便跟着我们回家去了。

正在繁殖的瓢虫

原标题:《我在伦敦申请了一片菜地,成了疫情时的“桃源”|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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