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远大前程》
第一周 第二天
伦敦,查尔斯·狄更斯,《远大前程》
查尔斯·狄更斯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出版《达洛维夫人》那一年,还写过一篇散文《大卫·科波菲尔》,她试图理顺自己平生对狄更斯作品的纠结心理。其他伟大作家给我们展示人类情感的精妙之处,但伍尔夫认为从狄更斯的小说中,我们记起的:
是热情,兴奋,幽默,畸零的人物性格;是伦敦的臭气、味道和煤灰;是把距离最遥远的人生联结在一起的难以置信的巧合;城市,法庭,这个人的鼻子,那个人的肢体;拱门下或大路上的景色;在这一切之上,某个高大、宏伟的形象,其中胀满了生命力,以至于他不能作为个人而存在,而是需要一群他人来成全自我。
她认为,“很可能没有人会记得第一次读到《大卫·科波菲尔》的情景。” 她说,狄更斯已经不再是一个作者,而毋宁是“一个机构,一个纪念碑,一个被千万人踏过的通衢大道”——踏过这条大道的,同时还有他笔下的一众人物和他成千上万的热情读者。
对我而言,确定无疑的是,在我亲自去过伦敦之前很多年,狄更斯已经深刻塑造了我对伦敦的印象。狄更斯的伦敦为我所知,或许是来自我已经遗忘、初次阅读《大卫·科波菲尔》的经验,又或者在更早的辰光,我看到《圣诞颂歌》的电视转播,还有1935年版的电影《大卫科波菲尔》,W. C. 菲尔兹扮演麦考伯先生。
1935年版的电影《大卫·科波菲尔》,W. C. 菲尔兹扮演麦考伯先生
对一个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长大的男孩来说,大卫·里恩的电影《雾都孤儿》(1948)和《孤星血泪》(1946)会留下特别生动的印象——《孤星血泪》在1999年被英国电影学院命名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五部英国电影之一。
很少有作家和他们的城市有狄更斯和伦敦这样紧紧相连的关系。直到今天,有一大堆旅游书和网站会邀请你去步行游览“狄更斯的伦敦”。沿途可以看到不少狄更斯小说中的“景观”,其中就有那间“老古玩店”——它是狄更斯同名小说《老古玩店》里的主要场景——如今“老古玩店”的招牌还骄傲地挂着,是狄更斯使之不朽。
老古玩店
我早年想象中的伦敦,大体上是狄更斯的造物。这正是从文学上体现了奥斯卡·王尔德的观点,他认为印象派画家发明了伦敦雾。他在那篇卓越的文章《谎言的衰朽》中问道:“如果不是从印象派画家笔下,我们又从哪里得到那奇妙的棕黄色的雾,它们在我们的街市上匍匐前进,把煤气灯变得朦胧,将房子们变成怪物似的阴影。”他承认“伦敦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有雾。我敢说有。但没人见过它们……直到艺术发明了它们,它们才存在。” 但王尔德不会去参加狄更斯观光团,因为他受不了狄更斯的感伤。他曾有一句名言,形容他对《老古玩店》悲情女主人公的想法,“一个人需有石头做的心,才会在读到小耐尔的死时,不会发出笑声”。
弗吉尼亚·伍尔夫也不满足于生活在狄更斯的伦敦,她和朋友们有意发明另一个伦敦,以及另一种写作方式,两者皆需是他们自己喜欢的。在《大卫·科波菲尔》这篇文章中,她不无苛刻地说:“他的同情确实有限,大致说来,只要某男或者某女的年收入超过两千英镑,或上过大学,或能数得出三代先祖,他对他们就没有同情了。”她更喜欢乔治·艾略特和亨利·詹姆斯作品中凸显的情感复杂性。同时,她也看到狄更斯作品中已经埋下的读者主动介入的种子,这也是她期望以自己的方式来创造的。她说,狄更斯“笔下的世界丰饶,缺少反思,这却产生一种奇妙的效果。它们使我们成为创造者,而不仅仅是读者和旁观者。……细腻与复杂性都在那儿,只要我们知道去哪儿寻找它们,只要我们不会大惊失色——因为对我们这些有另一套成规的人来说——它们在错误的地方出现”。
事实上,狄更斯的后期作品,比起他的早期作品如《尼古拉斯·尼科尔比》和《大卫·科波菲尔》更有心理的复杂性,也更有艺术的建构。伍尔夫只讨论早期的狄更斯,而不是他更成熟的杰作,如《荒凉山庄》和《远大前程》,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选择,这些后期作品或许距离她自己的写作太近了,近到让她不舒服。正是这些后期小说,我发现值得不断重读,从中所获得的,远非他早期作品可比。
过去这些年里,我得到的《远大前程》不少于五个版本,每一本都体现了一种不同的阅读方式,这无疑反映了出版商自己的期待,即获得读者、提升销量。一个比较早的版本是多卷本《狄更斯作品集》其中一卷。正确阅读这一本书的方式,是将其作为阅读作者全集的一个部分。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热衷购买这样的文集,在没有HBO或奈飞剧集的时代,他们可以在漫长的冬夜里,一气儿读上好几本。狄更斯亲自监督编订1867年他的第一个选集,但他的读者们首先读到的,是他通过连载形式刊登的小说。他在自己主编的杂志《一年四季》(All the Year Round)上刊登《远大前程》,每周一次,从1860年到1861年连载了九个月,他每周遵循时间表勤恳写作,正如斐利亚·福克十年后遵守时间表来环游世界。
狄更斯去世后的几十年中,他的小说被视作通俗娱乐读物,特别适合青少年读者。我收藏的《远大前程》版本中的一种,是在二十世纪初在纽约印行的(书上没有交代具体日期),它属于“男孩文库”丛书。在书的封底上,出版商罗列了这套丛书中二十多本其他书目,书的标题都很诱人,如《擦鞋仔汤姆》《报童丹尼》《落难蜘蛛岛》。我在缅因州长大,我猜我一定会喜欢读《驼背杰克》,这本书“讲述住在缅因州岸边、伊丽莎白角的一个驼背小子的故事,他的磨难与成功无比有趣”。
狄更斯在二十世纪中期重新流行起来,当时整个一代新批评家开始更深入地探索他的小说艺术。我手上拥有的下一个版本,出版于1963年,属于“图章经典”丛书,封面是一幅鬼气森森的画面,描绘的正是在小说开头,狄更斯的主人公皮普遇到藏身公墓的逃犯马格维奇。这个版本包含一篇英国小说家安格斯·威尔逊撰写的后记,印在封底上的一句话强调“《远大前程》既是一部谜案重重、结构精妙的小说,也是对道德价值的深刻检视”。
不同的出版商历年来贡献于世的,是各不相同的《远大前程》。即便是同一个出版商,也会随着时过境迁,发行有所变化的版本。这里是我的两本企鹅版,第一个是我在1971年读大学一年级时阅读的版本,第二本版本是我在九十年代末期教书时所用。
两本企鹅版《远大前程》
这两个版本都既面向学术市场,也吸引普通读者。书中有详细的注释,并有著名学者撰写的序言,以及延伸阅读书目。虽然有这些相似点,书的封面却大相异趣。那个早期版本采用的是透纳在1860年绘制的作品《乡下铁匠为蹄铁价格吵翻天,让屠夫为他的小马蹄铁照单付账》的一处细节。这个画面让人联想到皮普的好朋友兼监护人乔伊·葛吉瑞的铁匠铺,很显然把小说放置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一页生活”的写实传统之中。相比之下,更新的这个封面呈现鬼气森森的景色,画面取自德国浪漫派画家卡斯普·大卫·弗里德里奇的作品《公墓入口》(1825年)。弗里德里奇的充满迷雾的“死亡景象”(一位艺术史学者这样说)在时空上都远离狄更斯的小说,令人联想的,是郝薇香小姐那鬼影重重的沙提斯庄园,而不是少年皮普在其中通过研究墓碑来揣测其父母性格的那座简朴的教堂墓地。(“我父亲墓碑上的字母的形状,给我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宽肩膀、结实、皮肤黝黑、有一头乌黑卷发的男人。”)
这部小说的多种包装,从少年冒险小说,到古老英格兰的一页生活,到类似于象征派风景,这过程与我自己的生活阅历纠缠在一起。我最早是在小说开头皮普的年龄,第一次遇到《远大前程》,然后我上大学研读这本小说,当时正处在皮普前往伦敦时的年龄,他那时继承了一笔财富,误以为那是行为乖张的郝薇香小姐馈赠给他的。然后我在三十多岁时讲授这本小书,那正是皮普写下自己人生故事的年龄。又过了三十年,我比卡斯普·大卫·弗里德里画下那幅德累斯顿公墓时年长一旬(事实上是他设计了那高耸的墓园大门),比狄更斯写作这部小说时年长两旬。但每一次当我打开这本书,我又回到皮普幼小的时候,他“领略世面最初、最生动的印象似乎得自于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下午,而且正是向晚时分”, 当时马格维奇令人惊悚的身影从教堂门廊一边的坟堆里冒了出来。皮普和我都准备好又一次开始人生的旅途。(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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