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的“理性驾驶”
林徽因在1930年代所达到的现代性，现代人不会感到陌生——以一条“时间轴”统领观察和选择，是今天的小说和电影仍乐此不疲使用的技法，而那种超越了技巧本身的“作者与作品的和谐”，至今让人难以企及。
初识林徽因，无关风月。短篇小说《九十九度中》，让人读罢便记住了女作家并不婉约的名字。
那些年，“十万加”的网络爆款文还没有风行，她的名字，也还没有成为“女神”的代名词，并随着几段陈年旧事被人不厌其烦说道。她首先是建筑学家，因而文学作品不多，而并不特别为人所知，但作为现代文学初创期的实践者，她小说中的现代性在一众新文学文本中锋芒毕露。
她似乎根本不曾在意所谓的遣词造句与谋篇布局，《九十九度中》，是一段行云流水的意识流。
老北京一个异常炎热的夏日，气温高达“九十九度”，不同阶层、不同年龄的人们，在各自的困与乏上煎熬。挑夫用泥泞凝结的布鞋，踩出了一条曲里拐弯的故事线，如他每天行进的路线，无论经过了多少街道市场和小胡同，最终是要回归原点。
坐在洋车上的卢二爷，为“家里饭乏味，菜蔬缺乏个性，太太的脸难看”而郁闷着。
筹办寿宴张家众人，为桌椅的排放、食物的保鲜和孩童的淘气而焦头烂额，寿星本人则麻木地履行“被祝寿”的任务。
东安市场外，车夫杨三和王康因为十四吊钱的债务问题大打出手，让巡警拉走。
一场婚礼上，出身旧式家庭的阿淑，明明早已放弃了挣脱束缚的可能性，明知道是绝对没有机会选择“合适理想”的人物，当现实终于到来时，仍然幻想着一种“快慰人心”的解脱，而在父母眼中，女儿的婚事已经得到了“极其文明”的解决。
“这几年对婚姻问题谁都讨论得热闹，她就不懂那些讨论的道理遇到实际时怎么就不发生关系。她这结婚的实际，并没有因为她多留心报纸上，新文学上，所讨论的婚姻问题，家庭问题，恋爱问题，而减少了问题。”
阿淑幻想中的救世主，讲究新思想的表哥逸九此时正因为一个身着青长衫的女子而想起前尘往事，最终决定去电影院里，研究一回“人生问题”、“社会问题”。
警察局局长太太打着花油纸伞，端正地坐在洋车上前去赴宴，斗殴的车夫令她生厌，路遇的时髦女子又让她失落；张家的树荫下已聚集起各色人物，入席后，围绕着“海归”医生，卫生问题成了热门的谈资，在吞咽八宝冬瓜、瓦块鱼、锅贴鸡、炒虾仁中间大加讨论；寿星本人仍在杂乱模糊的回忆中喘息，仿佛没有什么特别的亮点，但在他人看来，她的生命已然值得称道。
终于等到了赏钱的挑夫，在胡同口的酸梅汤摊子上买到了短暂的冰凉。
“天不热，喝的人少，天热了，冰又化得太快！”卖酸梅汤的老头儿感慨，事情哪一件都有为难的地方……
这个“九十九度”的熔炉里，炙烤着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一切粉饰都被融化，每个人、每种生命的本色被暴露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作者的笔触里，有揭露，有悲悯，也有无奈。
林徽因的故事线，绝非麻木的机械化行进。以钟表时针的移动和水银柱的上升为轴，40多个人物的命运兀自转动。看似平淡的牵扯中，藏着步步惊心的玄机。小说的容量，远在一万余字之外，又不离“九十九度”之中。
“没有再比人生单纯的，也没有再比人生复杂的，一切全看站在怎样一个犄角观察；是客观的，然而有他性情为依据；是主观的，然而他有的是理性来驾驶。”
这理性的驾驶，技巧出众而浑然天成，令评论家李健吾称赞不已：“奇怪的是，在我们好些男子不能控制自己热情奔放的时代，却有这样一位女作家，用最快利的明净的镜头（理智），摄来人生的一个片断，而且缩在这样短小的纸张（篇幅）上。我所要问的仅是，她承受了多少现代英国小说的影响。没有一件作品会破石而出，自成一个绝缘的系统。所以影响尽管影响，《九十九度中》仍是根据了一个特别的看法，达到一个甚高的造诣。”
“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富有现代性。”
林徽因在1930年代所达到的现代性，现代人不会感到陌生——以一条“时间轴”统领观察和选择，是今天的小说和电影仍乐此不疲使用的技法，而那种超越了技巧本身的“作者与作品的和谐”，至今让人难以企及。
《九十九度中》适合与她的散文《窗子以外》对照来读。《窗子以外》中流淌的是象牙塔内知识分子的自我批判。她自嘲为“时髦的学者”，往往带着骄傲的“考察”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那些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就是客栈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把你搁在里面。”
对于自己作品的前程，理智的观察者林徽因也早有判断：“我们的作品会不会长存下去，也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相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
“太太”不只是客厅沙龙里的灵魂人物，也是窗子里外的观察与剖析者。她的胸怀与气象，远在爱情和婚姻之外。刘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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