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梦幻——品读屠岸“梦诗”《幽峡》
屠岸（1923年11月-2017年12月），本名蒋壁厚，中国著名诗人、翻译家、出版家。著有《萱荫阁诗抄》、《屠岸十四行诗》、《哑歌人的自白》、《深秋有如初春》、《诗论·文论·剧论》、《霜降文存》等，译著有惠特曼诗集《鼓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济慈诗选》、《英国历代诗歌选》等。2010年获中国翻译协会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幽峡
作者：屠岸
隧道里摸黑上斜坡，迎着一点亮石破天惊，幻景直向我扑来！万丈峭壁，夹缝中，绿水荡漾，
盛夏变深秋，云岚绕峰腰徘徊。
樯橹启动：佛像移，巨斧侧身过；
鹊桥腾空，棋盘上鳄鱼张口；
琉璃瓦屏风护雕栏，折向松树坡；
金芙蓉神笔托出九莲洞猕猴……
这里是哪方空穴？是异域？是故乡？
谁引导我的灵魂游荡在幽界？
訇然一声，电火窜，迅雷劈山梁，
地陷天塌……烟雾里扁舟倾斜……
维吉尔沉默。松鼠跃山涧；红鳟鱼跳龙门。我睁眼，听但丁在枕畔，低语……
屠岸的诗学观念可以概括为“古典的抑制”与“客体感受力”两点。如果说屠岸早期诗歌中只传达出单纯浪漫的情怀，那么，其晚年诗歌中的超现实主义色彩则表现为更加深刻的生命体验、“客体感受力”，诗人的想象因此具备了更加丰富的内容与理性。其晚期“梦诗”中隐喻、象征层出不穷；意象的选择也愈发具有个性，意象转换与组接丰富多变；由于叙事、抒情主体与对象的不断转换，多处动词的传神使用，常常令“梦诗”文本出现语意含混多解的艺术色彩，“古典的抑制”得到充分体现；所塑形象也因此情感饱满、富有张力，创造性的想象与超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相结合，诗中呈现了多种不同梦境表现形式，诗人的情感也在梦幻场景富含理性的重现之中得到抒发。具体来看，屠岸“梦诗”在“古典抑制”下的“超现实抒写”具有以下特征：首先，是以幻象、场景的运动呈现超现实梦幻的抒写；其次，屠岸“梦诗”以多重意象及其隐喻深化超现实梦幻的抒写；再次，是以“梦境镶嵌”与“细节雕琢”浓缩、提升超现实梦幻的抒写。
这首十四行诗以四个诗节构成四幅梦的图景，第一节只一句铺垫就引出随后汹涌澎湃高潮迭起的“梦之开场”。在营造了压抑、惊恐、窒息氛围之后，诗人旋即就将读者引入神秘梦境的开阔惊险处：逼仄狭窄昏暗的场景，在一点微光的引领下，随着石破天惊一声巨响，镜头突然就切换到扑面而来的重重“幻景”，梦境的“起”由此开始。陡峭的山水间一时充满了多种紧张的对立。光线、视野、时间、空间、色彩的骤然改变，都步步加剧梦境的紧张发展。视觉与听觉的变化在时空与光线的急剧变换中凸显着张力，而梦境主体所处环境“隧道”与峭壁“夹缝中”又无疑强调了其被束缚的紧张感，能够舒缓读者神经的，只有绿水“荡漾”的悠闲和“云岚绕峰腰徘徊”的缥缈情状。不过，当梦境暂时平静下来，第二节的出现又很快打破了主体短暂的休憩，短短的一节中出现了十几个彼此间并无关系的物象，破碎物象在惊险突兀的情境中马不停蹄地快速闪现：“巨斧”与“鳄鱼”的攻击似乎是朝着梦中人而来，所幸又一一逃过了；而“雕栏”又即将倾倒；不相干的景象“神笔”与“猕猴”又突兀的出现……诗人用纷至沓来、应接不暇的意象，追赶着稍纵即逝的破碎梦境。我们唯一可以得出的感觉是，梦境主体的处境是惊险的，情绪是恐惧不安的，众多物象的出现都呈现出突然变动的姿态，究其原因是主体的不安导致了梦境的躁动。
正如闻一多所讲，十四行在第八行处需“转”，“起、承”容易，“转、合”难。在第二节梦境的喧嚣之后，诗人笔锋一转，梦中人仿佛倏然抽离梦境，发出一连串质问，节奏稍作停顿，在意识清醒的边缘，突然间又随着一声巨响，梦境由慢转快。伴随着电火雷鸣，梦境摧毁了，一片狼藉，一片不安。诗的结尾，梦的帷幕终于落下，似乎是维吉尔引领着但丁在地狱中巡视了一番，梦醒后，是节奏舒缓的画面，“松鼠”与“红鳟鱼”自由跳跃。我醒了，“听但丁在枕畔低语”，梦还未完全散尽，但终将走向平静。一转一合中，又出现了一次情感浪潮的起落。这一梦境又何不象征着“我”对信仰一路追寻的坎坷经历，惶恐与不安笼罩着动荡喧嚣的梦境，历史的磨难为我的记忆打上不可磨灭的烙印，面对苦难重重的历史，我的不安无从平静。
这首梦诗“起、承、转、合”贴近梦境的发展，主体从进入梦境到自然清醒，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景，前三节构成了梦境的主要部分，其间意象破碎，情境独立，节奏紧张，气氛肃杀，动感强烈，将梦境快速变化、不合逻辑的本质特点以尽可能快的速度体现了出来，因此，这一“快梦”的塑造是成功的。而貌似荒唐梦境的背后，孕育着远大于噩梦追述的内涵。在这里，“梦诗”既是诗人摆脱噩梦的写作方式，又是诗人通过解读梦境重新创作的自省、自救过程，“梦诗”中，诗人将哲思包含在梦境的幻景里，如果说梦境的奔突喧闹体现了超现实幻象的天马行空，那么诗中蕴含的追问、自省、哲思则如“维吉尔”的沉默与“但丁的低语”那样，含蓄而深沉，诗人又一次将其“古典的抑制”贯穿在“超现实梦境抒写”中，而十四行体本身“有起有落，有张有弛，有期待有回答，有前提有后果……便于作者把主观的生活体验升华为客观的理性，而理性蕴蓄着深厚的感情”的特点，也将喧嚣的梦境与升华而来的哲思糅合在一起，使这样的十四行梦诗在形式、内容、情感、理性、中国化等方面具有其独特的艺术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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