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愉悦,在马利亚什这里等于可耻

新京报 2021-04-30 00:50 大字

《秘密生活》

作者:马利亚什·贝拉

译者:余泽民

版本:花城出版社

2020年12月《垃圾日》

作者:马利亚什·贝拉

译者:余泽民

版本:蓝色东欧|花城出版社

2016年6月《天堂超市》

作者:马利亚什·贝拉

译者:余泽民

版本:蓝色东欧|花城出版社

2018年8月马利亚什·贝拉,匈牙利当地知名小说家、画家和音乐人,笔名和艺名为“马利亚什医生”。1966年出生于塞尔维亚,1991年为躲避南斯拉夫内战而加入匈牙利国籍。马利亚什·贝拉艺术作品。

匈牙利“怪才”马利亚什·贝拉的小说充斥着各种类型的黑色恐怖元素,绝对不是多数中国读者喜欢的类型。但2016年其中文版《垃圾日》出版后,收获了诸多好评,这出乎作者和译者的意料。于是译者余泽民接连又译出了《天堂超市》(2018年出版)和《秘密生活》(2020年出版),完成了“人间·天堂·地狱三部曲”的翻译出版。马利亚什这个“三部曲”,以恐怖、癫狂的叙事,用污秽、邪恶的故事,颠覆了我们关于人间、天堂、地狱的想象。

来自知识层面的阅读难度

阅读马利亚什的小说是有挑战的,难度首先来自于如何克服我们的嫌恶感坚持把作品读完。余泽民称《垃圾日》是“一部喘着热气的恐怖百科”。《垃圾日》的确恐怖,甚至是令人恶心的恐怖,但它不是类型文学意义上的恐怖小说。恐怖小说是用黑色恐怖元素刺激着读者的眼球,讲述的是奇谭怪事,激发的是读者的好奇心。马利亚什不是如此,他是平静地叙述人物,像描写日常生活一般陈列出恐怖的内容,激起的是读者的嫌恶感。马利亚什是先锋的,他不希望读者愉快地阅读他的小说,而是憎恶地阅读下去。马利亚什曾告诉译者:他笔下的人物几乎每个都有原型,连小说中的那栋摇摇欲坠的楼,都不是凭空捏造的。他写《垃圾日》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读者们将目光从充斥着谎言与粉饰的繁华社会投向一个真实存在、命运悲凉的人群,哪怕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为了这个“瞬间”,马利亚什的恐怖叙事就是最先锋的表现,他以严肃的笔致记录下东欧人曾经的非人的生活,他笔下的黑色恐怖,一点都不好玩,更不幽默。所谓阅读的愉悦,在马利亚什这里可以等同于可耻。

阅读感受上的难度只是生理层面的,有耐心即可完成,更大的难度来自知识层面。《垃圾日》可以直接对应上东欧人的生存现实,底层感、批判性明显,是一部“现实的悲剧”。但我们该如何理解马利亚什《天堂超市》和《秘密生活》里的“天堂”和“地狱”?这是两个荒诞感、隐喻性突出的文本,宗教感强烈,这对于缺乏基督教文化语境的中国读者而言,有着很大的挑战。但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抛开译者的“天堂”“地狱”冠名,去理解一个非宗教维度的精神经验。

比如《天堂超市》,小说题目的匈牙利语直译是“一个死人的日记”,译者取的中文题目更凝练,也贴合故事,但“一个死人的日记”有助于不同文化语境下读者的接受和理解。死人的日记,也就是记录人死后的生活,这是对死亡经验的一种可能性书写。对于非基督教文化语境下的读者而言,人死后会有怎样的生活,这个话题或许比一个“天堂指向”的宗教故事更有吸引力。如译者序第一句话所说:“另一个世界,对活人来说总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玄秘话题。”

书写死后世界的文学作品,如《神曲》中的天堂和《西游记》里的天宫,都是令人向往的神圣之地。但现代以来,文学对死后世界的想象已经不再纯净,作家们虚构的异世界往往是现实世界的折射,充斥着人间的残忍与罪恶。像鲁迅《死后》所展示的那个世界,并不比现实世界更美好,冷酷、麻木、无耻依旧是无处不在。再如拉美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科玛拉小镇里那些无法超度、终日不得安宁的亡灵,作家是用这些魂魄来揭示人世间的欺诈与罪孽。还有余华2013年的长篇小说《第七天》,也是以死人的目光来打量活人的世界,叙述者作为死者,呈现的是现实世界的残酷与荒诞。马利亚什的《天堂超市》也是写人死后进入天堂的遭遇。不同的是,《天堂超市》并不限于折射出现实世界的荒诞,它还致力于直接解构人们关于天堂世界的美好想象。译者余泽民说:“马利亚什用他不见血的柳叶刀凌迟碎剐了人们对另一个世界所抱的甜美、幼稚的幻想,其中包括用天堂、炼狱和地狱三层构建起来的传统认知。”小说人物“我”突然死去,被抛入到“天堂超市”做销售,被要求在天堂世界卖力工作、力求晋升,不听话、不努力完成指标任务则会被调到更累更苦的地方去。“我”使劲工作,通过狡诈、欺骗、忽悠,以至于暴力手段,取得了最好的业绩,并牺牲色相,晋升为超市总经理。而“我”如此努力,是为了逃离天堂、回到下面的人间去。

重返现实的原始方式

《垃圾日》的人间是恐怖的,《天堂超市》里的天堂是荒诞的,不存在哪里比哪里更好。活在人间是炼狱,天堂让人们维持活下去的希望,但马利亚什对天堂的想象颠覆了人们的天堂认知,这是要把人引向绝望吗?从《天堂超市》看来并非如此。马利亚什在小说最后虚构了一个宁静的岛屿给人们去憧憬,甚至用他少有的积极口吻告诫读者:“我祝你也能像我一样拼搏,我亲爱的朋友!/因为,请你相信:即便天堂超市,牧野是可以战胜的。/继续走吧,不要回头!去找属于你的那个小小的岛屿。/每天都在沙滩上晒太阳,捕鱼,说不定哪天你会路过这里……”无论这结局可信不可信,或者说该理解成反讽还是直陈,都暗示着马利亚什的写作有着深切的现实感:没有天堂可向往,我们只能在人间寻找属于自己的灵魂居所。

《天堂超市》拆解了宗教维度的天堂,但保留了文学层面的诗意栖居地。对于这块属于人间的诗意归宿,马利亚什真的相信它的存在吗?或许他也慢慢发现了这一领地的幻象本质,于是接着写下了《秘密生活》,把灵魂寄居地转移到了坟墓世界。坟墓成了《秘密生活》中最令人向往、可以得到真正休息的空间。坟墓是“我命中注定的安息地”,“我惬意地躺在那里”,“那里成了我新生命中最漂亮的摇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温馨小巢”。马利亚什之所以让叙述者“我”把不小心跌入的、他人的坟墓视作温暖的家,原因自然是“我”对外面的现实生活已经厌恶至极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躲在这里,永远都别被任何人发现!饶了我吧,我想休息,只想休息,永远地休息,因为我实在受够了外界的噪音和活人们贪婪、浅薄、虚妄、卑贱的生活!”

小说中有很多类似表述,“我”每一次去到外面的现实世界觅食,经历一轮人间罪恶之后,回到坟墓都会发出赞美坟墓的感慨,这些内容很清晰地透露着马利亚什的叙事意图。

《秘密生活》故事简单,粗略理解的话也就是用坟墓的安宁比照人世的肮脏。但马利亚什显然不满足于批判现实,他在小说中安排的那些荒诞滑稽情节,看似无厘头,隐约中也能感受一些深的宗教隐喻。比如“我”在坟墓世界所交往的那些神秘人物,都意味着坟墓空间其实是一片远离尘世的圣洁教堂。“我”在坟墓安息,其实是在教堂感受神的光辉。小说最后,“我”不再满足于坟墓的安宁,而是自愿走出去,离开温暖的家,去感受现实的苦难,从一个自我救赎者转变成了牺牲自己、救赎世人的受难者,“我”几乎成了当代的耶稣。当然,对这个结尾的理解也是有争议的,“我”的救赎行动遭遇的是世人的嘲笑和羞辱,“我”也坦言自己有一天很可能会感到厌倦——“我还会回到墓地”。

多年前读《垃圾日》时,我曾联系起舍斯托夫的一句话:“无论如何,无论写什么,艺术家把黑暗现实描写得越危险、越可怕,也就越真诚、越全面、越有天才。”用这话来形容马利亚什的文学才华是合适的,他对肮脏现实的书写,展示出了人世间最恐怖最可怕的一面。但《天堂超市》《秘密生活》可以看到马利亚什超越了《垃圾日》时期的自己,他不仅仅是挥洒天赋才气,更是在努力承担起作为作家的精神重负:走到宗教的背面,看到天堂的虚伪和坟墓的安宁,用回归人间、重返污秽现实的原始方式,召唤新千年的新耶稣。

□唐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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