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莹:15年后919共同声明仍为处理朝核问题提供基本思路
今年是朝鲜半岛核问题六方会谈《9·19共同声明》发表15周年。尽管15年来半岛形势发生不少变化,但共同声明确立的目标、原则和理念至今仍有重要指导意义。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2003年2月美国小布什政府的国务卿鲍威尔访华,游说中方出面协调朝核问题。当时这是一个全新的提议,小布什政府正在全力投入反恐战争,在亚太安全事务中需要中国的配合与帮助,朝核问题为中美围绕重大国际问题开展合作提供了新的契机。
鲍威尔访华两个月后,中朝美代表进行了三方会谈,8月正式开启了中朝美韩俄日六方参与的会谈。谈判过程非常艰难,朝鲜在核武器的开发上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发展核能力?美国对朝鲜究竟是何意图?能否向朝鲜做出安全保证……围绕这些关键问题,作为直接当事国的朝美双方纠缠不休,信任基础极其薄弱。
但是仅仅过了两年,在第四轮六方会谈第二阶段会议上就发表了《9·19共同声明》,其核心内容是朝方承诺放弃一切核武器及现有核计划,早日重返《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并回到国际原子能机构保障监督;美方确认在朝鲜半岛没有核武器,且无意以核武器或常规武器攻击或者入侵朝鲜;朝美两国承诺将采取步骤实现关系正常化。2007年第六轮六方会谈第三阶段会议又达成规定了落实共同声明起步行动的《2·13共同文件》。
现在回头看,当时之所以能取得这些成果,是因为各方在两个原则性问题上达成了共识:第一,意识到需避免半岛重启战端。在这个前提下,各方建立了最起码的信任,愿意留在谈判桌前。第二,为了确保谈判进行下去,各方意识到必须在坚守自己底线的同时,也考虑其他国家的利益和关切,寻找妥协的办法。
为促成共识,中方作为主席国,在各方之间不舍昼夜地斡旋。朝美作为直接当事方,谈判人员勤奋努力,一方面探索“弃核换安全”的路径,另一方面在防扩散和国土安全目标之间求取平衡。最初美国国务院有禁令,不允许己方谈判代表与朝方人员直接接触,会谈的其他参与方为了促成进展,都想方设法为朝美创造事实上进行双边接触的机会和条件。韩俄日三方也都有自己的利益和关切,但是大家都能顾全半岛无核化与和平稳定这个大局。
《9·19共同声明》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不仅明确了半岛无核化这一共同努力的目标以及为此各自和共同承担的义务,也确立了“承诺对承诺、行动对行动”的基本原则。这是宝贵的外交遗产,也是群体智慧的结晶,即便在六方会谈实际停摆之后,也一直是处理朝核问题的跟本思路。
遗憾的是,共识在现实中并没有被完全落实:朝鲜认为美国没有履行提供能源援助的承诺,没有放弃对朝敌视政策;美方认为朝鲜仍在偷偷发展核武器,美国情报部门对朝鲜所谓“海外洗钱”、“走私导弹部件”等行为挑起制裁行动……
就这样,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互信基础最终崩塌。结果,朝鲜恢复和推进了核计划,美国对朝施加了更严厉的制裁,加上朝韩关系紧张的因素,六方会谈于2010年起实际停摆。
反思为什么六方会谈没能推进下去,深层原因还是在于,美方不愿承认朝鲜合理的安全关切,也放不下改变朝鲜政治体制的执念。我亲历了六方会谈的发起和早期会谈过程,此后也从未停止对朝核问题的关注。在与美方不同阶段的谈判人员和学者的接触中,我的印象是,美方喜欢用自己的假设去推断朝鲜,比如认为朝方的所谓安全关切就是借口,根本目的就是搞核讹诈。这些猜度性的舆论导致美方在对朝接触中犹犹豫豫,走三步退两步,难以保持稳定的谈判节奏。在朝核问题的发展历程中,每当开启谈判,和平的气氛就有所上升;每当谈判陷入僵局,核风险就会上升。
奥巴马时期,美方彻底放弃了与朝鲜的认真谈判,感到失望的朝鲜方面埋头研发、实验核武器及其搭载工具,不断取得进展。当美方再度展现出明确的谈判和改善关系的意愿时,当特朗普政府的首任国务卿蒂勒森主动提出“四不”承诺(不寻求朝鲜政权更迭、不寻求朝鲜政权垮台、不寻求半岛的加速统一、不寻求借口越过三八线),朝方欣然做出积极回应。
不能否认的是,在促成朝美再度接触中,韩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朝美元首短时间内见了两次面,通信多次,这在最初创立六方会谈机制时是无法想象的,中方乐见其成。但是这一轮朝美接触仍然无果而终,根本上讲还是由于美方并未放弃高高在上的态度,对无核化要求过高过急,而在满足朝方关切上仍然迈不出实质的步伐。
现在时过境迁,构建未来新的谈判基础更加困难。还有一个重要变化,那就是中美关系的总体氛围和性质在发生变化,美方正在推动两国战略竞争形成势头,最终怎样还未定型,但在重大国际和地区问题上的合作性必然要受到影响。
但是我认为有两点没有变。一是各方实现半岛无核化、维护东北亚和平与安全的意志是明确的,谁也不愿意、不敢在半岛主动挑起一场战乱。据说特朗普上台初期美方确曾考虑过武力解决,但在评估风险与后果之后放弃了这一选项。二是朝鲜需要一个和平、安全的外部环境以保障其国内能集中精力发展经济、改善民生。
核武器不能当饭吃,这个道理谁都懂。如果朝鲜能从美方那里获得真实有效的安全保证,当时有什么理由不放弃导致自身外部环境严重恶化的核武器呢?
还记得2000年初我与朝方官员接触时,他们问得最多的就是中国改革开放和发展经济的经验。朝鲜一度宣称奉行“经核并进”的路线,我感觉是,“经核并进”的重点在“经”不在“核”,“通过发展经济找出路”才是最重要的课题。朝鲜无非是在两种可能中做选择:一种是被接受并得到发展的机会,另一种是闭关锁国、拥核自保。朝鲜在第一种目的的尝试中多次遭遇失败,如果选择第二种结果,朝鲜将放弃与外界的沟通,通过拥核来确保自己的安全。这难道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所以我们不应放弃努力,还是要努力把朝鲜迎回到国际大家庭里来。
我曾多次访问过朝鲜,发自内心地尊重朝鲜人民。朝鲜是个追求自尊和独立的国家,许多家庭生活条件比较困难,但我也看到了朝鲜民族性格里的顽强,每个人都在努力奋斗。我还记得2003年访问朝鲜的家庭,虽然居所简陋,但非常干净整洁。我也看到孩子们在幼儿园里唱歌游戏,如今他们已经为人父母,但历史对他们来说仿佛静止了一般。
朝核问题长期受困于“核试-制裁-对话-再核试-再制裁”的向下螺旋,但是也揭示了无论分歧多么尖锐,对话总是解决复杂国际问题的钥匙,外交总能为“解套”僵局找到路径。
半岛问题经历60多年的复杂演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需要善心、耐心和恒心,各方都需要避免提出现阶段不可能实现的要求。应该留出一些空间,让彼此都舒适,使得进程可以继续,这样就很了不起。希望各方都做出努力,并行推进实现半岛无核化与建立半岛和平机制,最终在本地区构建一个更具包容性的安全秩序架构,使所有国家的安全需求都得到合理保障。
对中国而言,以《9·19共同声明》为重要成果表现形式的六方会谈进程是发挥建设性负责任大国作用的重要实践,对中国尝试斡旋地区热点、开展多边外交、塑造周边安全环境以及拓展中美合作都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也有很多经验可以总结。六方会谈至今仍未恢复,朝核问题发生反复的隐患仍然存在。作为半岛直接的利益攸关方,中方不能看到朝鲜半岛生战生乱,不能放弃参与协调朝鲜半岛事务的主动性。
(傅莹,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主任)(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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