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相信童话
□刘睿
一出好戏的真正用意,从来不在于铺陈表象,而在于剖开表面去追问深层的症结。惊悚是表象,“我们与恶的距离”是实质,压抑是表象,“压抑从何而来”是根本。
《隐秘的角落》最难能可贵的是,没有轻率地让观众去猜“好人”和“坏人”,而是将故事中的每个人在阳光下打开,让人看见他们平平无奇的外表下,那些隐忍不言的伤痛,然后一起去解答:事情为什么会发生?
1.
关于心形函数,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一个是人们喜闻乐见的爱情童话。作为解析几何之父的笛卡尔,在欧洲大陆爆发黑死病时流浪到瑞典,并且成为公主克里斯蒂娜的数学老师。他们因为朝夕相处和志趣相投而相爱,却遭到了国王的强烈反对。被迫回到法国的笛卡尔,寄出了一封封书信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但都石沉大海,原来它们被国王粗暴地拦截了,只有最后一封信,因为内容是一个常人看不懂的公式而被交到了公主手中。公主在坐标轴上解开了方程,一颗“心”跃然眼前,笛卡尔与公主以他们同样擅长并热爱的数学语言,纪念了这一段至死不渝的爱情。
另一个版本则残酷而更符合现实。历史上的笛卡尔和克里斯蒂娜的确有过交情。但笛卡尔应邀来到瑞典时,克里斯蒂娜已是瑞典女王。他们谈论的主要是哲学问题而不是数学。因为女王的日程很紧,笛卡尔只能在早晨五点与她探讨哲学。笛卡尔真正的死因是因天气寒冷加上过度操劳患上的肺炎,而不是黑死病。
我们总是更愿意相信童话,尤其是这种突破了权力和阶层壁垒的童话,因为可望而不可即,便成了人心中永远纯真皎洁的白月光,它为心形函数添加了一层罗曼蒂克的滤镜,让解题人忘记了藏在坐标轴背后的那些阴暗与苦涩的真相。
你选择相信哪一个?《隐秘的角落》的故事,围绕着这条线索展开。
在美丽的南方海滨城市,初中生朱朝阳的生活本来波澜不惊,那个夏天的夜晚,因为母亲值班,他独自在家,多年未见的好友严良带着一个陌生的女孩普普敲开了他的家门。之后他们一起游玩时偶然目睹了一起案件的发生,随之几个家庭被卷入了越来越深的旋涡中,意外的闯入者接连出现,案情扑朔迷离,三个孩子人生的轨迹也从此改变。
一张人性织出的网中,力量的角逐总在变化。
严良和普普因为急需用钱,而想到了敲诈勒索。
作案人张东升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被迫答应了三个孩子。
朱朝阳因为妹妹意外亡故而无法置身事外。
朱朝阳向父亲与继母隐瞒了自己就在现场的事实,导致身边的成年人之间的矛盾日渐激化。
张东升和朱朝阳两个数学天才一直在暗中比拼,谁的逻辑更缜密。
严良一心想帮普普完成心愿,而即将退休的民警老陈一直锲而不舍地追踪他。
正与邪在现实的世界里对决,善与恶在人心中不停较量。
到最后你会发现,谁是最终的胜利者,已不再重要。因为朱朝阳经历的那一个暑假,也有两个故事版本。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一样,同一段经历,在不同的视角中,有完全不同的面貌,而讲述者本人总是带入了主观立场。也像电影一样,电视剧没有给出一个标准答案,真相如何,要靠观众在这一场烧脑游戏中做出自己的判断。
2.
与其说这是一个充满悬疑的好看故事,不如说它是一道题。
一出好戏的真正用意,从来不在于铺陈表象,而在于剖开表面去追问深层的症结。惊悚是表象,“我们与恶的距离”是实质,压抑是表象,“压抑从何而来”是根本。
《隐秘的角落》最难能可贵的是,没有轻率地让观众去猜“好人”和“坏人”,而是将故事中的每个人在阳光下打开,让人看见他们平平无奇的外表下,那些隐忍不言的伤痛,然后一起去解答:事情为什么会发生?
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隐秘的“角落”。
朱朝阳和严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最后悔的,就是那一天为你们开了门。但为什么一个多年未见且境况不同的朋友,和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孩,能够轻易敲开了他的心门?因为寂寞。单亲家庭长大的他,童年缺失父爱,母亲因为工作也很少在家陪伴,朱朝阳习惯了在一个人的世界独处,慢慢地也失去了与人相处的能力。他在学校里是个成绩优异遥遥领先的学霸,但与同学相处时通常选择简单冷漠的模式。甚至对父母,也习惯了善意的“伪装”。
朱朝阳的“角落”,是寂寞。
严良和普普,是真正的“边缘人”,因为纯粹的同病相怜而成为好友。为了帮普普为弟弟治病,严良带着她一起从福利院出走。他们的友爱中,没有掺杂成人世界里的任何利益驱动,但一心想要帮助普普的严良,并未察觉到自己在浑然不觉中,对待朋友和他人已开启“双重标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总是一时冲动而不顾后果。他们在道德和法律层面的不辨是非,并非出于本意,而是由于教育与引导的缺失。
严良和普普的“角落”,是无知。
张东升的故事,有一个浪漫而略显俗套的开端——为了爱情背井离乡,来到她所在的海滨城市。他为这个决定赌上了一生的幸福,因而倍加紧张地要将拥有的一切握在手中。在少年宫当代课老师,虽然没有编制也任劳任怨,备受岳父母冷眼和亲戚们的嘲讽,也并不在乎,感觉到妻子可能变心,仍然继续自我欺骗,以为只要隐忍下去,就可以像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平淡而温馨地度过这一生,直至他一直努力抓住的一切突然将要土崩瓦解,他也彻底失控,不可遏制地走向毁灭。
张东升的“角落”,是自卑。
朱朝阳的母亲周春红,离婚后独自抚养孩子成长,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因为自尊心强而不愿寻求前夫的帮助,为了能有底气说一句“离婚后从没麻烦你”,多年来为了生活奔走忙碌,身心俱疲。对朝阳小小年纪缺失父爱感到歉疚,于是想要加倍补偿,而在不知不觉间便演变成为一种控制欲。这种想要把孩子完全“据为己有”的爱,让她牺牲了自我却吃力不讨好,并未能真正走进孩子的内心。
周春红的“角落”,是过度的爱。
朝阳的爸爸朱永平,水产生意做得不错,再婚生了女儿,抽烟喝酒烫头打牌,过着南方大叔优哉游哉的小日子,似乎游刃有余,但儿子一直是他的牵挂。每当想要多陪一陪朝阳,一边要面对前妻的冷漠,一边又要应付现任妻子的猜疑,夹在中间的他,其实心有余而力不足,像所有故作潇洒的中年人,驮着伤疤前行。
朱永平的“角落”,是内疚。
王瑶和女儿晶晶,是一脉相承的任性与自我。傲慢、任性、为所欲为,是她们保护自己的方式,只是她们都不曾察觉,那些刁蛮放纵都源自骨子里的不自信,而不仅是恃宠生娇。她们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将两个家庭带入了痛苦的深渊。
王瑶母女的“角落”,是用任性掩盖的不自信。
也有人表里如一浑身阳光,如退休警官老陈,刑警队叶队长,他们并非得天独厚的幸运儿,而只是勇于直面伤痛,并找到了与自己和解的方式。
老陈恪尽职守,在普通民警的岗位上干了几十年,见证了无数令人痛心的失足与堕落,和多少家庭的分崩离析,他一直在法律上的无情和道义上的同情之间纠结,办案时坚守原则,生活中尽可能关心和帮助那些陷入困境的家人,尤其是孩子。“人性本善”是老陈的执念,在这个故事中,便转化为“一定要把严良找回来”的一根筋。
老陈在惩恶与扬善之间,找到了自己的平衡。工作认真、与人为善的叶队长,或许会成为第二个老陈。
阳光下的他们,代表了故事创作者的理想。
张东升的内心也曾经装着一个童话,在难得的一次敞开心扉的对话中,张东升说自己的愿望是“一切可以重来”。但可惜的是,他没能走出隐秘的“角落”,而让童话败给了现实。
故事的最后,已经无法回头的张东升对朱朝阳说,“你可以相信童话。”
这或许也是创作者想要对观众说的话:你可以相信童话,并为实现它而付出努力。而如何让童年走出角落,不仅是个人的命题,也是一个社会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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