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冈·提尔曼斯深度访谈:我们正经历“图像恐怖”的时代

澎湃新闻 2020-05-28 09:12 大字

原创 WolfgangTillmans 影艺家

? Wolfgang Tillmans

如果生命是有限的,我们该如何生活?我们该对家庭、社区、环境付出怎样的责任?我们如何超越制度性宗教的限制来推行世俗的信仰?在新作《今生:世俗信仰和精神自由》(This Life: Secular Faith and Spiritual Freedom,2019)中,著名的比较文学和人文学科教授马丁·海格隆德(Martin H?gglund)探讨了信仰和自由的概念,涵盖了从小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到卡尔·奥夫·克诺斯加德(Karl Ove Knausgaard)等众多作家、理论家和社会活动家的著作。他提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对永恒存在的奉献,而在于切实关心那些我们知道会失去的东西。“世俗的信仰是不稳定的”,海格隆德写道,“但它的脆弱性可以为我们的精神自由打开可能性”。

在《光圈》杂志中,沃尔夫冈·提尔曼斯(Wolfgang Tillmans)与海格隆德谈论了自己和精神意识的联系,以及摄影对于在线网络里“图像恐怖”的责任。提尔曼斯长期关注脆弱性的概念,他提出了关于时间焦虑和全球资本主义下社会团结的必要性的问题。如果一位艺术家可以在人群中创造有意义的联系,摄影能培养对世界的尊重吗?

? Wolfgang Tillmans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被《光圈》杂志邀请做这期杂志时,我立刻意识到应该去谈论精神,因为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西方社会过去十年出现的政治转变,除了因为现实里日益加剧的不平等,也源于资本主义世界里意义的缺失。这种缺失,被宗教、民族、运动、消费,当然,还有家庭价值等替代品所填满。但这种意义缺失表现出大量对精神的追求,我注意到主要是精神上的自我提高。

同时,我想知道摄影在这种追求里的角色是什么。大约十年前,有一些文章声称发现了一种带有宗教情怀遗传倾向的上帝基因。如果那是真的,我会说我拥有那种基因。我常常感到一种和精神意识的亲近,而摄影是那里面的一部分。

马丁·海格隆德:

在我的书《今生》里,我关心的一件事是,我们应该如何诊断缺失感。有一种主流的说法是,通常与幻灭有关,我们有缺失感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东西:一个我们应该要找回的精神世界。与之相反,我正试图表明,我们感到失去什么,并不是因为我们想寻回失去的东西,而是因为我们没有完全实现我们的自由,我们的精神自由,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的。

所以,我想把重点放在理解这种许多人都有的疏离感和缺失感,不从过往宗教上缺失的角度,而是一种许多人还未拥有的世俗的,自由的未来。

? Wolfgang Tillmans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你的建议里有趣的一点是,缺少对生命有限的愤怒。

马丁·海格隆德:

是的。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某种程度上来说,存在主义者与反抗的概念息息相关,或者“即使”,即使这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仍然在做让人类和平的事情,但在你的书和思想里完全缺少了那种愤怒,是温和的,你有因此受到评判吗?

马丁·海格隆德:

实际上,我想它为这本书提供了深层的正面的响应。我想说明的是,我承认并强调,有限是痛苦以及困难的。但是我认为痛苦和困难,是那些重要的事物与生俱来的。出于同样的原因,即使我没有对生命有限表现愤怒,但这本书着重关注了,如何使我们有限的生命过得更好。

所以,从这层意义上说,《今生》当然想具有变革性和革命性,但我更关心的是我们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更深入地成长,如何公正地对待我们的脆弱性和相互依赖性,而不是去克服生命有限这种本就有的状况。

? Wolfgang Tillmans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我从根本上认为,我们需要连接,与他人连接是最有意义的。但你如何解释这种,对成为一个人的关注,以及对与自然、内在、水晶能量等的连接的关注?这种自我优化的精神并没有关注我们共同做的事情。

马丁·海格隆德:

正是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下的对抗性形式,人们倾向于认为精神上的满足背离了我们的相互依赖性,因为在资本主义下相互依赖关系是受压抑和痛苦的。

但你所说的异化形态所表达的对社会连接的渴望,可以转化为更社会更有助于解放的结果,这可以认识到我所说的“培养我们共同生活的世俗化的推动力”,而不是进入某种自我实现的幻想,设法逃离我们的共同生活。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作为摄影师,我长期观察自身的矛盾,一种是活在当下,一种是以实现某个时刻作为摄影的本质。这种生活让我充分意识到,无论是图像或实体印制品,没有什么是可以超越当下的。你有思考过摄影师的这个困境吗?

马丁·海格隆德:

实际上这是我一直关心的问题。我在这本书里做了一个重要的区分,我们往往会混为一谈的两件事,一是对“活下去”的渴望,二是对永恒的渴望。活下去不是超越限制,而是延长有限的生命。

摄影有趣的地方在于,它不但试图抓住脆弱而短暂的瞬间,也试图以某种方式保存或追溯它。不是为了使他永恒,但这可以让它在活至未来被再次拾起。当你试图抓住一个瞬间时,你的欲望会被这一刹那的感觉所激发。但这不是与永恒有关,是与时空跨越有关。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是的。

? Wolfgang Tillmans

马丁·海格隆德:

我们倾向于认为,只要尝试抵消时间流逝,或保存记忆(通过摄影或其他手段),就可以证明我们对永垂不朽的渴望。但我认为这实际上只证明了我们想要活下去的欲望,让凡人活着的欲望,这和永垂不朽是非常不一样的。摄影就是这种欲望的具体体现。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人们认为摄影是在过去十年蔓延开来的。但在我看来,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小型傻瓜相机的销量已经有了大幅增长。当我看到他们拍下的照片,我发现他们并不是真的在意自己拍下的画面,他们在意的是被看作拍照的人。所以他们想被看作对现状做了些什么,以回应他们所处的状况,而不是作为群体或处境的一份子。

马丁·海格隆德:

你怎么看待你所思考的事情与社会联系问题之间的关系?你仅仅把它当作一种对于连接的欲望的异化表达吗?还是里面有另一些真相?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你指出了痛点。因为在观察他人时,我会完全将自己置于事外。

马丁·海格隆德:

是的。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当然,我拍照只是为了自己的想法,以及没来由的授权或分离。(笑)

? Wolfgang Tillmans

马丁·海格隆德:

在你的作品中,摄影在讨论解决社会连接问题方面起到什么作用?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我们可以根据以下的提问很快地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可以选择躺在草坪上享受围绕身边的大自然,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把天空或树拍下来呢?但这并没有体现出艺术(包括摄影)的本质,艺术和摄影都不只是一种对现实的描述,它们的存在就是一个新的现实。

艺术和摄影谈论的不仅是某个事物,更是真实的事物,这些事物是具有全新意义的,也是被描述对象无法通过自身属性表现的。所以,这时正在发生一个转化的行为,而不仅仅是记录。我不认为摄影只是一种挪用的行为。

马丁·海格隆德:

对。它也是一种转化。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我发现,语言往往指向是或不,黑或白,但我发现摄影两者兼有。这不是一种挪用行为,但我们依然在拍照——尽管是温和的,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从中感到拥有了权力。

? Wolfgang Tillmans

马丁·海格隆德:

如你所言,摄影不是简单地表现具象,也是一种转化的实践,那是不是存在一个关于对物体的忠诚的疑问?一个是否忠于并信任你所描述的物体的疑问。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这是无迹可寻的。对我来说,真实性主要表现在照片背后的想法,因为它永远不可能忠于原本的物体,它仅仅是纸上的墨水或染料。

我发现一个直接的联系,我对看到的东西有多真实的兴趣,照片就有多真实;照片有多真实,我就有多在意这张照片。意思是,当我真正地对所看之物感兴趣时,通常会有一个好的产出。

如果我拍照是因为,想在同一主题中做更多,或者想要取悦某人,这时候那些意图就被注入照片里了,而那些意图就是别人在照片里看到的第一件事。如果你想通过拍照去控制局面,那也是显而易见的。但当你有一种谦卑的态度,那种谦卑,或是那种真诚的兴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可以感觉到,可以看见的。

? Wolfgang Tillmans

马丁·海格隆德:

去创造一个社会连接的形式,你认为这是一个摄影艺术的考验吗?尤其是你的创作。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我想摄影仅仅是表达我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这听起来是陈腔滥调,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关键是“如何”。

无论是客观的,还是仰视,或是俯视。我希望和那些在照片的质感上、情绪上、感觉上,用类似方式认识世界的人产生连接。

他们可能会感觉到,噢,我知道那种感觉,或是,我知道那种味道。这是我唯一可以判断的连接,是感觉在这世上不那么孤独的时刻。我们可以提出一个问题:摄影是否培养了对世界的尊重?

马丁·海格隆德:

摄影显现了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从而显现我们的责任,我们的回应,我们的立场。摄影之所以在培养对世界的尊重,是因为它能唤起我们维护立场的责任感。

? Wolfgang Tillmans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与精神的内省意识背道而驰,我选择用“团结”——“精神就是团结”。你是如何定义“团结”这个词呢?

马丁·海格隆德:

我强调精神生活应该从社会和物质方面去理解,而不是冥想或超自然的方面。我想这与(社会)团结紧密相关。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我们正在经历我所说的“图像恐怖”,在社交媒体上,每个人忙着拍摄自己的生活,制造图像。这些图像不再是印刷品,而是数据库。

我感觉这种物质主义正在干扰人们内心的平静。这样将瞬间转换成图像的迸发,正在创造更多物质,尽管它们只是数据,通常不再被印刷出来。但这个闭环到底是什么?这个短路做了什么?

马丁·海格隆德:

有一种说法,大量图像的冲击和对Instagram的痴迷,正剥夺我们内心的平静。于是有人会依据冥想的平静或类似的角度来思考精神世界。相比之下,我对精神自由的定义是根据,我们是否有处理自己的时间的能力,如果我们只是被大量的图像所吸引,我们就会失去控制时间的能力。

? Wolfgang Tillmans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我们花了大量的时间去看这些图像。

马丁·海格隆德:

这样的对图像的关注,往往让你忘记你该做什么,忘记该先做什么,忘记什么是真正重要的。艺术和摄影可以抵消这些,艺术恰恰没有通过社交媒体吸引人的方式引人关注。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你在书中写到,我们可花费的自由和时间之间的关系,是如此不同寻常,如你解释,追溯到马克思和其他人。2005年,我在伦敦地铁里看到宜家的巨型广告牌,感到五雷轰顶,昨天发了一张它的图片给你。

马丁·海格隆德:

噢,是的。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广告写着,“欢迎来到工作之外的生活”,一对夫妻在看书,下面写道,“如果你为厨房花费得少一点,你就可以工作少一点”。这在当年的伦敦出现,实在太奇妙了,那时伦敦是一个以高强度工作驱动的社会环境,当然,今天变本加厉。但这种如果你拥有多一点的金钱就可以花少一点时间工作的设想,就像当今存在这样的弹性的设想,是非常天真、乌托邦式的。它只能来自一家瑞典的公司。

? Wolfgang Tillmans

马丁·海格隆德:

我们倾向于将自由,和简单意义上的工作或休闲时间的自由联系起来。正是因为我们大量的实际工作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看不到它们的目的和重点。然而,得到自由并不是不用工作,而在于能够从事并致力于有意义的工作和活动当中,可以肯定并承认你所做的工作的目的和意义。所以,我想,将不需工作和休闲看作自由,是非常简化概念的误导。但这同时也是一个资本主义下劳动力如何构成的现象。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是的。你有读过或熟悉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吗?他在我的生命中常常影响着我。他完全反对宗教和宗教权威,但他已经写了数十本关于精神、思维、哲学的书。里面有一句话:“我要如何摆脱我收集到的每一个画面?使我的心灵完全新鲜和年轻,使它可以重新观察整个生命的活动”。

马丁·海格隆德:

我认为需要当心,因为有一个说法是,生命活动从未停歇。我看来是有疑问的,生命的就像是你可以挖掘的流动的力量,这力量可以超越生物的脆弱性和物质性。

这是一种非常具有误导性的推测的假设:把生命看得如此有活力,以致于否认生命的有限,否认任何生命形式需要依靠物质支持。

? Wolfgang Tillmans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另一件事,理想化的形象常常否认生命的脆弱,资本主义和商业流行文化的画面都是理想化的,几乎都是为了否认脆弱性而设计的。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了恐怖的图景,使人们远离了情绪中的脆弱,似乎脆弱是不对的,而不去寻找面对脆弱的力量。

在我最近给你写的信中,我在青少年时期,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已经和“脆弱”这个词有了紧密的联系,在我初出茅庐时,把它用作艺术事业的笔名。

马丁·海格隆德:

这个小故事令我着迷。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近年来,我在自己的作品中重新使用了这个词,作为唱片公司和乐队的名字。

一般来说,我注意到这个词更多出现在演讲、语言和对话中。我很惊讶。再提一次,这是你书中的中心词。

为什么你认为我们现在比15年前更能感觉到脆弱呢?

马丁·海格隆德:

一个非常明显的原因是,与气候危机有关,生活环境本身的脆弱愈发明显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当然,还有社会的不稳定感的增加。尽管我们更脆弱了,在社会环境和历史环境里,我们的脆弱性并不是均衡分配的。我们有不同方式面对生命的有限和脆弱,取决于我们所处的状况,并知道这是致力于改变社会状况的其中一部分。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真正重要的是我们要一起做些什么。

马丁·海格隆德:

正是如此。

? Wolfgang Tillmans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我想聚焦在摄影上,以及摄影对人的影响,对人曾有或还未发生的回应。你最后有什么想法吗?我感觉人们对摄影充满了热情。它现在是我们世界的中心。但它从未被真正地讨论,因为缺少讨论。即便是艺术史家,也常常缺乏关于摄影的语言讨论。尤其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而非常有限的。

同时,越来越多的图像像文字一样使用。某种程度上图像正在替代文字,表情符号也正在变成文字,却没有关于这些人们正在使用的图像、表情符号的语言。

马丁·海格隆德:

某种程度上,摄影成为我们面对真理和表达的焦点,当然了,因为摄影在历史上就被看作真相的载体,然而现在大家强烈地意识到摄影是如此容易被操控的。所以它成为了关于真相语言焦虑的焦点,我们需要去承认这种焦虑。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

在这种情况下,我希望我们的语言变得更加细致微妙。

马丁·海格隆德:

是的,当然。

来源 ? Aperture

摄影 ? Wolfgang Tillmans

翻译 ? Nico原标题:《我们正经历“图像恐怖”的时代 |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深度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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