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欧洲中世纪手抄本
□新时报记者 江丹
印刷术兴起之前，手抄誊写是重要的传播方式，中国如是，欧洲亦如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一些手抄本，普通人是难以接近的，它们珍贵而且脆弱，连出现在展柜中的机会都很少。英国古文书家、伦敦古文物协会成员、剑桥帕克图书馆馆长克里斯托弗·德·哈梅尔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能接触手抄本的人，他将自己寻找、解读欧洲中世纪手抄本的故事写成《非凡抄本寻访录》。跟随他的足迹和研究，我们也得以了解一个先前知之甚少的领域，领略古老抄本的魅力。
穿越数个世纪的光阴而来
要见到一份被珍藏的古老抄本，需经过繁琐且严格的程序。
位于美国纽约的摩根图书馆里，编号为“M644”的藏品是一份10世纪的关于《启示录》的中世纪彩绘抄本——《贝亚图斯抄本》，“其插图呈现的是有关混乱和毁灭，预言中的末日审判和文明终结的大型场景，这份抄本也正因此而名扬四海”。
哈梅尔向摩根图书馆提出书面申请，希望能面见这份抄本。正常开馆时间之前，哈梅尔到达，并在图书馆抄本负责人的指引下从员工入口进入。他在来客登记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并拿到一张带有编号的访客通行卡，随后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越过公共阅览区，进入一个专门的阅览室。“这个阅览室设置了双门厅，并且两端的门都锁着，就像动物园狮子展区的看守员入口一样。”
进入和离开都需要签名，并记录时间，此外，还要洗手。进入第二道门里的阅览区之后，需要阅读抄本使用规则，其中规定：“必须将书放在书托上阅览，以防损害装帧，不要调整书托支架，如需调整，请寻求管理人员的帮助，由管理人员决定安全做法。”正式阅读开始之前，哈梅尔还得到了一个放大镜、一根软塑料尺和一个用绵软绒布包裹起来的书镇。
如果对抄本没有研究，那么见到这份古老的《贝亚图斯抄本》或许只会感慨古人绘画技艺的高超、手抄传播的不易。可在古文书家哈梅尔眼里，每一份抄本都在岁月流转中形成了自己的传记。“它们穿越数个世纪的光阴而来，其主人和所在时代不断更迭，它们也在这个过程中跟主人和时代互动，在世事潮流当中载沉载浮。”
《贝亚图斯抄本》同样如此。它经过多人之手，被赠送、买卖，在不同的人那里发挥过不同的价值，或是知识的载体，或是友谊的纽带，或是经济的收益，最终带着历史，漂洋过海来到了摩根图书馆，而它自己也已经成为历史本身。在这个流转的过程中，尽管人们已经小心翼翼，但是依然无法避免抄本的损耗。那些来自中世纪的纸墨已经脆弱不堪，哪怕暴露在空气中都是一种伤害。
每一个细节都是一部历史
据哈梅尔介绍，摩根图书馆的这份《贝亚图斯抄本》是用西哥特小体字写就。要认识这种小体字，需要先熟悉拉丁语字体在古罗马的起源，以及后来的传播演变，而每一种字体的留存、推广和消失，又与彼时的政治息息相关。其中，西哥特小体字一度为西班牙和葡萄牙地区所使用，它从罗马草体字而来。即使是哈梅尔，要辨认它们也并不容易。
相较于那些穿越时光而来的古文字，辨认图画要简单得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就缺失了历史厚度。《贝亚图斯抄本》中有一幅世界地图，从中可以窥得彼时人们眼里的世界。
“在这幅世界地图当中，整个世界被宽阔的黄色海洋环绕，海中布满了蓝色的鱼，非洲南部海域更有怪异的海蛇出现。在画面左侧和下端的海洋地带，古代船只被刻在图上，若是在复制品中，则很难见证这样的细节。地图的方位是：地图的顶端指向东方，是伊甸园所在，亚当和夏娃就站在一棵多刺的树下。大陆板块则被地中海分成了欧洲、非洲和亚洲。……在地图中西班牙当然占据了相当突出的地位，四周是被树林覆盖的山。……地中海诸岛都是方形的。”哈梅尔写道。在他看来，这份地图无疑是极其幼稚的，但是“图中对大范围地区的形状的具体呈现，也令人生出一丝敬意，毕竟，那个时代的人能够获得的最高视点不过是山顶或者树顶”。
《贝亚图斯抄本》中记录了末日到来的场景，也是彼时人们对未来世界的想象。庆幸的是，又是10个世纪甚至更长时间过去了，世界依然繁荣。哈梅尔发现，不只是10世纪，“遍观历史，你会发现很多时代的人相信自己就生活在世界末日。今天，这样的观念仍然有不少的信从者和追随者”，对末日的想象，“仍然涌动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中。”
《贝亚图斯抄本》一度无人问津，就是因为当到了其中预言的世界末日那一天时，一切如常，并没有灭顶的灾难发生。1500年前后，它和同类的其他抄本又变得炙手可热，“因为人们又开始对半千禧年这个节点产生恐惧”。当时木刻版印刷技术已经兴起，有人因此抓住了财富机会。当2000年迫近时，千禧主义又盛行开来，可实际上，那一天也平静地过去了。哈梅尔写道，如果有一天世界真的终结了，那么《贝亚图斯抄本》也将随之烟消云散，“如果，正如我们期待的那样，至少现在世界仍然在运行，一如既往”。每份抄本都有自己的故事
哈梅尔在《非凡抄本寻访录》中选择了12份抄本，讲述他的探寻过程，解读其中的内容，以及它们背后的历史。一份抄本从诞生至今，它的纸张、装订、内容、流转……点点滴滴都牵连着不同领域的历史。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机会亲自去触摸和阅读那些抄本，但是借助哈梅尔的足迹和研究，我们得以知悉这个几乎陌生的领域，去了解那些久远且陌生的历史，见识知识的广阔和深奥。
“最有名的中世纪手抄本，如今大多不再供世人观瞻了，即便有些会出现在光线暗淡的展柜当中，你也只能看看其封皮而已。它们已经变得非常脆弱，而且都太过珍贵。”哈梅尔写道。
其实，彼时的很多抄本如今已经有了影印本或者电子版，但在哈梅尔看来，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的影印本是没有根的，与原本显然不是一回事。“任何影印技术都不可能复制原本的重量、质地、凹凸不平的纸面、厚度、味道、触感，当然，还有那时光在中世纪抄本上留下的印记。……做工、擦痕、刮痕、重绘痕迹、印痕、补片、针孔、封皮以及颜色和质地的细微变化，这一切都是在影印本上无法见到的。”
之所以为书命名“寻访录”，是因为哈梅尔觉得，阅读抄本的过程，也是一次与抄本对话的过程。“坐下来，翻动书页，在一片宁静当中倾听它们讲述的故事。就这样，任由它们说。”哈梅尔写道，“很多时候，它们的故事是极具戏剧性的，发生在欧洲社会的最顶层。从中世纪圣徒和君王的起居室到纳粹统治时期的德国的隐秘之所，它们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书本自有其命运’。有些抄本自诞生之日起便被尘封书柜；有些抄本则在世界上四处游荡，藏身木箱或行囊当中，随着马匹或小船或飞机，翻山越岭，跨越大洋。毕竟，它们都是非常便于携带的。很多抄本有过拍卖行或者交易厅的经历，它们的价格不断变化，这本身也揭示了人们的品味和社会潮流的变迁。抄本的命运就如同人的命运一样，各不相同，但每份抄本都有自己的故事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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