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书信:梵高可以失去冷静 但依然有作品在

2020-04-30 16:56 大字

【编者按】

1907年,里尔克重返巴黎,日日沉浸在艺术的滋养中,并在写给妻子的信中记录下自己细微的感受。澎湃新闻经授权从《观看的技艺:里尔克论塞尚书信选》中选取里尔克谈梵高的四封信件,以飨读者。

1907,10,2

……我敢说自远方听起来非常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这里的日子突然让我想起那种天气——阴雨天,却时不时的异常晴朗,早早打断深冬;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是的,就是你讲过的,是你乘坐雪橇那地方的那种;或者:是滑冰的季末;或者:如同那个傍晚,我站在窗边,你从不来梅(Bremen)的滑冰短旅中归来——一段意外被取消了的旅程。云朵,絮絮的云朵,风,骤雨,一片高远的澄明中,突然,阳光来了,仿佛以反光镜作投射,强烈,密聚,骤然投射在一些湿物上,在所有明亮的窗子以及天空下,在这样炫目的光亮中,全白了。这联想太深,太缜密,乃至过去的这些天里,我老觉得身后已度过的是一个冷冬,而不是巴黎的夏天,关于这个夏天,我已经完全忘却……

梵高画作(1889)

……昨天,许多许多个星期之后终于第一次见了个人——马蒂尔德·福尔默莱尔(Mathilde Vollmoeller),她刚从荷兰归来。她有一阵子时间没来“茹文餐馆”了。而我几乎在考虑要不要去,因为当时不大舒服,想自己抱头睡睡,静一静。谈话期间,她提到从阿姆斯特丹带来的一些梵高的复本,整整有一袋子,问我是否要看看。我要看。于是我提议就在那个下午与她一起看,因为那对她也最方便。我强迫自己过去。这存在,这宁静,另一个生命的安然无恙—— 在如许的孤独之后,大口饮一杯茶,倾听相谈的声音,他人的话,自己的话:所有这些对我自然都是好的。当然了,尤其是复制的那些孜孜不倦、动人的作品,那样急迫的言说,有责任担当,健健康康,并相应作出一些东西;某种程度上,他在写给他弟弟的信中所讨论的都是同样的事情(那些信现在都归他弟弟的遗孀所有,有几百封吧)。

但在此地过着日复一日的另类生活太不容易。我得承认巴黎一直在尝试将我抖落,如一匹马对它的骑手那样。你自己也知道这种事事不顺的时刻:我们经历过好几次了。那全都是种种小警戒,但最后,事实上也都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1907,10,2,周三夜晚

……一不小心把信推进到第八页才完结,疲惫极了……然后我就出去到蒙帕纳斯大街喝我的牛奶。在此之前我度过了安静美好的一小时:在你昨日那封信的守护以及情调中,饮下最后一口茶,与梵高作品的复本直面相见。昨天我们没有看完全部,因此我得以将它们带回家,因此,我可以亲自拥有它们一些日子。今天,我坐拥这些书信,且从中得了极大的喜悦,洞见,以及力量。都很朴素,并非特别的繁复,但非常引人,四十件作品的复本,有二十件可以追溯到梵高来到巴黎之前的日子。有油画,素描,版画,主要是油画。繁花盛开的树木(唯有雅克布森能做的到),旷野,散落的人,往四方走,往深远处走;一直到远处,这些人背后,在所能抵达的最远处也是亮的,似乎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纸页之外。或是一匹老马,一匹彻底消耗殆尽的老马:不悲悯,也全无谴责:就只是一切,它们所能造就一切,它们所能允许成为的一切。或是一个花园,或是一方庭园,被观看,被展示,全无一点偏见或者夸耀;或是,简单的物,比如一张椅子,就只一张椅子,最为寻常的那种:然而,在这其中有太多太多让我们想到他许诺给他自己且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坚持描绘的“圣徒”!……

1907,10,3

……在这样的冷雨天——迟迟不愿过去,现在所有人,据我在“茹文餐馆”的观察,都弄得灰灰的,心烦意乱——你如果能与我一起在房间里共坐该是多好。与我一起共坐在梵高画作面前(我这周就要归还了,不舍之心重重)。这两日我受益良多:实在正当其时。其中,你将会看到许多我尚不能看出来的。目录前面的小小一段传记你可能连十行都没有读下去,你凭着的仅仅是你的观看。这传记是如此的平实,却意义深远的不可思议。过了三年他明白自己是不想当一个画商的。去英格兰做一个小小的学校教师。又踌躇:去当一个牧师。去布鲁塞尔,去学拉丁语、希腊语。但何故绕道呢?难道还有人要他们的牧师又讲希腊语又讲拉丁语的么?于是他又成为所谓的福音传教士。在传道中他开始绘画。最终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变得沉默,一事不为,除了绘画。自此之后,他别的什么都不做,除了绘画,直到最后一刻,直到他决定中止一切,因为最后几周里他可能感觉自己无法作画了;所以他放弃一切,尤其是生命,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了。是怎样的一部传记。现在,人人都表现得好像他们理解这个以及由此而生的那些画作似的。这是真的么?画商,同样还有艺术批评家真的不是更加困惑,或是更加漠然于这个真诚的狂热者么?在这个狂热者身上,某种“圣方济各”的精神重新在生活中复活。我惊奇于他声名的鹊起。啊,他同样曾被遗弃,一次又一次的被遗弃。他的其中一幅自画像看起来贫穷,痛苦,几乎是绝望,然而并不悲惨:如一只落魄的狗。他亮开他的面庞,你会留意到一件事:他过着落魄的生活,日日夜夜。但在《繁花盛开的树木》这幅画里,贫穷也变得堂皇:从内里向外散发着光辉。而他就是这样,作为一个贫穷者来看待一切;可以拿他的《公园》这幅画来对比。同样表达的如此安静,简洁,似乎是画给穷人的,让他们好理解;没有耽溺于林间的华丽;仿佛那样做就有了偏倚。他不站在公园的一边,任何一边他都不站。他对所有一切的爱指向无名,由此,这爱便被他自己隐匿了。他不展示它,他拥有它。他将它从自己身内取出,迅速置入自己的作品,置入作品最最内在的,永不停息的那一部分:迅速:无人曾见!那即是何以在这四十幅画作里可以感受到他的在场:现在,你是不是感觉到,多多少少感到在我身边,在这些画作前面呢?……

1907,10,4,周五

……依旧如身处被人拧来拧去的湿海绵里。真是奇怪,就这样被抛出秩序之外!四季常常是通过持续的流转与对比而如此的美好,人即可依凭着它们;但这一次一切都出其不意,好像在翻百科全书,突然就翻到另一个字母,在经历过如此的异样之后,依然继续读下去。当然了,如果有人能如其应该的那样安然于劳作里,那也不会搅扰到他,哪怕是是伤风恶寒:他只是观看,并在如此心境中做出东西来。(想起以前在须马根多福曾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还记得,非常的意外,一个晚上我写下了“来自一个风雨之夜的记录”。)不过我距离时时刻刻都在劳作的境界依然还是太远。梵高也许可以失却他的冷静,但背后依然是有他的作品在,这个是他再不会失却的。而罗丹,他感觉不好的时候,就在自己的作品近旁,在数不清的纸上写下漂亮的文字,读柏拉图,在字里行间对他思索。不过我感觉这并非仅仅是克制或者强迫的结果(否则就太疲惫了,我最近几周就是这样,疲于劳作);而是纯粹的喜悦;是自然的幸福,无与伦比。或许人们得对自己“任务”的本质有一个更清晰的省察,切切实实的抓住它,在千万个细节中看清它。我相信我感受到了梵高在某个点上所感受到的。那是一种强烈而异乎寻常的感受:一切有待完成:一切。但将自己奉献给那最迫近的,我至今尚不能够做到,或者说只是在某些最好的时刻可以,而恰恰在最坏的一刻才是真正需要的。梵高可以画疯人院,他在他最惊惧的日子里画出最惊惧的物象。除此之外他还能如何活下来呢。我觉得,人要抵达这境界,不能出于强迫。而是出自省察,出自渴望,出自紧迫——再不能有任何延宕,太多有待完成。哎,如果没有那些不劳作时光的舒适记忆就好了。静静躺着,安闲自在的记忆。单纯的等待中,翻旧插画,或是读读小说什么的那些记忆。还有大堆大堆溯洄童年的那些记忆。生命大片大片的浪费,浪费了,甚至还要重温,因为闲适骨子里的诱惑。为什么?要是在一开始除了劳作就没有任何记忆多好:脚下的大地会是如何的安稳;可以安然屹立。但如此,人便会时时刻刻在某处沉陷。如此,人便会有一个两面世界,这是最坏的。有时候我路过一些小铺子,比如塞纳河边上的:古董铺子,或是二手小书店,或是卖铜雕的一些地方,橱窗堆的满满;没有人进去,它们似乎也不做生意。但每次你望过去,看到他们坐着,看书,无忧无虑(然而他们并不富裕);不关心明天,不忧心于成功,一只狗,好脾气地在他们面前蹲着,或是一只猫掠过一排排书,好像要擦去背后的那些名字,越发显出他们的寂静无声。

哎,要是能够这样就好了:有时候我梦想买下像这样的一间满满的厨窗,然后坐在后面,与一只狗一起,坐上二十年。晚上,里屋有光,前屋一切暗暗的,我们仨一起在后屋坐着,吃东西;我曾留意过的,透过黑暗的房间,从街上望过去,盛大,庄重,永远都像最后的晚餐。(但如此,人便总是得应对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忧虑)……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抱怨。毕竟,如此也是好的,甚至会更好……

《观看的技艺:里尔克论塞尚书信选》,里尔克/文 光哲/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7月(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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