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热的文化与技术逻辑
健身房正在成为当代人锻造完美自我的神圣空间,也是一个充满戏谑的话语场域。
热爱健身之人,沉迷于身体力量的微妙改变与身材秀的展演;视健身为琐碎的“例行公事”之人,为了逃避健身教练的邀约则不断扯谎,创作出不少啼笑皆非、控诉苦难的健身笑话:“世界上过得最慢的,就是跑步机上的时间。”“为什么我要受这种罪?这难道不是一种当代酷刑?”
相比更随心所欲的大众体育,健身的矛盾在于它负重过多:既要身材完美,又要身体健康,所有投入运动和锻炼的快乐,最终还要交由数字来掂量。换句话讲,与其说健身是一种爱好,不如说健身是一项事业。
叫人心中五味杂陈的是,即便现代人把玩和操演不计其数的健身方法和器材,但我们的身材与灵活度依然比祖先差得多;即便如今有不少热衷批判健身的声音,可他们几乎也难逃成为健身参与者的命运。跃入健身的洪流,否则就等于自我放弃。
健身今天的附加值,是由什么赋予的?我们是真的沉迷健身这项活动本身吗?或是沉迷于健身这种社会形象,以及由此带来的利好?
健康,健身与朋克养生
今天城市人的健康状况确实不容乐观,这与日益久坐的劳动形式,便捷的交通,越来越少的体力消耗有关。
健身显然与健康相关,但健身并不以健康为首要目的,而是一种身体管理。如今,人们认为运动和健康问题都可以、也应该透过科学和管理学来解决,它们越来越不被视为一种身体哲学。身体仍给我们带来痛苦,但我们的健康只在病痛时显现——没有病痛时,健康便没有意义。
或者说,健身背后的哲学非常粗陋直白:人以管理物的方式管理自身。它是一种管理学,而不是养生学。它让你感觉好一点,看起来好一点。
一个健身的人,很可能是一个生活方式完全不健康的人。痛饮肥宅快乐水,然后怀揣着希望与虚无走向健身房。这类似于“朋克养生”的矛盾。养生原本是一整套身心的从容有序的哲学与日常实践,但“朋克”的态度却反叛和背离了养生的精神内核,成为一种工具理性。
“朋克”的健康态度背后,现代人的身体恐怕本来就是向着崩坏而发展的:现代劳作形式,并不支持个人身体的全面发展。一个工人的体力劳作是流水线的机械动作,而不是全面调动身体灵活性的行动;当代数字劳动更加抽象,打游戏,刷淘宝……动动手指就可以完成。日常身体探索的减少,我们对于身体的理解也愈发单向度。
肉身的脆弱性和丰富性曾经成就了人性美妙的一面,而如今的科幻作品已经在取消身体,我们可以选择成为上传数据而永恒存在——仿佛只有怀旧的老派人文主义者才会缅怀身体。
然而在现实中,身体毕竟仍是重要的。健身产业在当代生活中找到了市场,弥合着日益断裂的心灵与肉体。我们刻意而为之的健身,在努力唤醒身体,但也让身体以高度计量化、数据化的抽象形式而存在——体重、体脂、腰围、臂围,控制摄入与消耗……被唤醒了的身体,主要剩下的是审美维度的存在。
影像化的、外在于自我的身体
自近代以来,身体管理就成为社会趋势。但在数字时代身体的日益影像化,则是今天健身大行其道的基础之一。健身追求的是形体臻于完美(透过减脂或者增肌)。健身的身体必须是美且可以被展示的,否则健身就丧失了一半的意义。
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是典型的影像化生活。今天的影像,越来越主导了我们对于自己生活的感受和理解,我们的衣食住行和人际关系都全面影像化了——旅行的真实体验不如朋友圈精彩照片更重要,自己与孩子的真实相处状况不如晒娃更关键,健身也是如此。
我们按照影像的标准,重新制定了对于身体的审美。那些上镜头的脸和身体,并非肉眼看来最美的状态(即便整形也是按照上镜头的完美配比去调整)。如果说我们肉眼看到的是影像,那些改造后的肉身简直是影像的影像了。
在健身时代,我们看到的是身体和劳动的割裂,本体和影像的割裂。
身体成为外在于自我的一部分,是审美和凝视的对象,是与他人一较高低的工具。在现代人的观念里,唯一不可分割的单位就是个体,我们首先要确立自我的上帝地位,划定自我与外部的界限,然而那些本该和自己一体的东西也被分割出来:肉身成了外在的影像,健康成了单纯的目标和对象。
无用的肌肉:健身重塑审美
事实上,健身房在西方的崛起,原本就受益于摄影术,摄影术让西方肌肉美男的审美体系得以普及。
在大众媒体时代,健美运动员和健身爱好者在动作片和健身比赛中找到他们理想的形象。杂耍表演者、普鲁士人尤金·桑德很早就意识到在自我宣传活动中使用展现自己身材的照片,会令人印象深刻,此后他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健康和健身的商业帝国”。
美国流行文化中的超级英雄崇拜,也催生了健美肌肉身材的崇拜,比如超人那样“满是肌肉的方下巴超级英雄”,展示了“美国的军事、经济和政治力量”。然而,在合成代谢类固醇的出现和滥用之前,这种过度饱胀的身材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从病理学上来看,沉迷于此也是一种肌肉上瘾症,“健身过度症”或者“猛男情结”。
然而,漂亮的肌肉恰恰是没用的,正常的运动状态并不会导致这些肌肉的过度发展,我们的身体不会用到这些“最强”的肌肉。这不同于传统的身体审美。对传统审美而言,强身和审美应当是一体的。古希腊人的理想身材是战斗英雄的身材,但这不只是单纯的漂亮,而是一种从当时的战争、劳作和运动形式里发展出来的身体美德。
健身的肌肉之美,是一种与“存在”本身相分离的美。在大众体育时代,我们对于身体的审美还是非常不精确的,但是那个不精确的身体却好用,好用才体现出健康的真正意义。
“我的健身史”:一种自我升华?
今天有越来越多“我的健身史”之类的叙事。健身者强调健身给自我带来的正向改变,带来更自律、更好的人生。
跟所有运动一样,健身可以增进我们对身体的理解和感知,体验到身体变强的过程。身体总是诚实的。“健身教”和“跑步教”之所以被戏称为“宗教”也因为这种身体改变的确带来真实的生命经验升华。
然而这种自我打磨与自我克服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却是存疑的。当人们说“健身教”时,往往是心怀戏谑的。
埃里克·查林在《完美殿堂:健身房发展史》一文中表示,在现代社会中,健身房是一个“准宗教空间”,人们聚集在一起,“穿特别的衣服,吃特别的食物,共同参加吸收和奉献仪式”。
马克·格里夫在《反对健身》一文中则强调,“去健身房的人是唯一的福音传播者”。健身的神秘之处在于,总有一种劝服他人的冲动伴随着它。健身者总是热忱地希望其他人能共享他们的经历。
格里夫批判纯粹的现代健身范畴,认为它既不关乎创造性的再生产,也不关乎纯粹的孤独的发现,而只是追求一种重复的理念。“健身中的重复让你用自己的身体复制别人的身材和能力,没有任何新的发明,没有与他人的交流。尽管健身者对他的自我下手,但这个自我始终等同于可见的表面。尽管他锻炼自己的身体,但重复使这个身体始终变成任何人的身体。”
批判健身的学者们总是批判健身背后的内涵不足。尽管人们从希腊人那里借来了“健身房”(gymnasium)的概念,但我们现代的健身房却丝毫不具有他们的精神。古希腊健身是一项公开的、竞争性的活动,古希腊健身房则是展开辩论、发展社会人格的公共场所,也是思想与哲学言论的发源地。
而今天的健身产业,呼应的则是今天身体管理的焦虑,“我的健身史”表达的是一种新自由主义的身体观:我要对我的身体负全责,使之符合社会预期。健身不是一项真正公共的活动,它要和大众体育区分开来,后者是廉价的、公开的、缺少收益的,不符合新自由主义的逻辑,也因而被今天的运动市场排挤出去。
撰文/新京报记者董牧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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