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风车停转,德国是否走向风电末路?
记者 | 钱伯彦 发自德国
编辑 | 张慧
当游客驾驶着保时捷在不限速的德国A7高速公路上飞驰时,最引人注目的已不再是这条“童话之路”两侧林立的城堡,而是辽阔的波德平原上徐徐转动的白色风车。
作为仅次于中国和美国的世界第三大风电大国,风力发电已占到德国可再生能源的半壁江山。
联邦能源水力协会(BDEW)日前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今年前三个季度,风电、光伏等可再生能源的发电量已覆盖德国42.9%的用电需求,达到历史新高。
在这九个月内,德国可再生能源发电总量达1830亿度,较传统燃煤发电量的1250亿度高出46.4%。
但对于德国风电行业从业者而言,繁荣之下却藏着阴影:大面积的裁员、风机制造商破产以及数月以来不断刷新下限的新增装机容量。
德国陆上风电署(Fachagentur Windenergie an Land)最新报告显示,今年前三季度,德国新增并网风机数量仅148台、并网风机总功率仅0.51GW,同比暴跌82%,一举刷新1999年以来的最低值。
具体到各个联邦州,经济实力最强、面积第二的巴伐利亚州,今年新增并网风机数量只有两台;柏林、不来梅和汉堡三个直辖市,新增装机则均为零。
陆上风电署预估,这一情况在四季度并不会明显改善,今年风电新增并网容量确定无法达到1 GW。2014年-2017年,德国年年平均风电新增并网容量达4.6 GW。
默克尔政府此前确定了一系列较为激进的能源计划,包括2030年可再生能源发电占比达65%、2050年占比超过80%,以及2022年前关闭所有核电站、2038年前彻底弃煤。业界普遍预计,唯有每年新增2.9-4.3 GW的风电容量,才能实现这些目标。
当前风电行业惨淡的现状,意味着德国雄心勃勃的能源计划可能大幅度缩水甚至流产。
溃败从竞价开始
曾经发展迅猛的德国风电行业为何走到今日的处境?
最重要、也是无法回避的原因是,2017年起德国政府开始推行竞价补贴政策。
2000年,德国《可再生能源法》初稿确定了风电固定补贴机制。2014年,该法案修订版进一步确定了标杆电价,规定风电运营商自行负责与电网公司进行洽谈,联邦政府根据每月更新的标杆电价进行统一补贴。对于新投入运营的风电场,前五年的初始标杆电价高达8.9欧分/度。
但随着新版《可再生能源法》于2017年开始生效,风电运营商“躺着赚钱”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根据新规,政府补贴额度的确定将不再采用一刀切的形式,而是通过由联邦电网署(Bundesnetzagentur)组织的项目竞标确定。唯有上网价格最具竞争力的风电运营商,方能到达补贴。
2018年开始,风电递标数量开始急剧下降。2019年,联邦电网署进行了五次共计3175 MW的招标,但仅有1337 MW最终成交。“目前看,这些额度短期内根本无法用掉。”联邦风电协会(BWE)埃尔贝斯(Hermann Albers)称。
其中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竞标的最高限定价格从2017年的7欧分下降到目前的6.2欧分,成交平均价格却从2017年底开始上升。
这其中重要的原因是,风电场涉及的诉讼等时间沉没成本增加。从最近三次的招标情况看,成交价和最高限定价格完全一样,这说明最高限定价格已是风电场所能达到的最低成本。如果低于这一价格,则意味着亏本。这也是风电场主不愿意再新增装机的原因之一。
除瑞典大瀑布公司、莱茵集团等风电运营巨头企业外,竞价时代的到来,直接摧毁了公民风电场的生态环境。
在标杆电价补贴时代,德国普遍存在的一大现象是,数个农场主合伙开设微型公民风电场,象征性地树立数台风机,以依靠政府补贴增加外快收入。
这些风电场通常资金、技术、经验皆不足。为了防止它们在竞价补贴时代大规模打退堂鼓的现象发生,2017版《可再生能源法》中给予它们很大程度的政策倾斜。例如,公民风电场在竞标过程中,可暂时不需要提交相关的建设及环保许可,中标后的规定建设期也比大型企业要宽裕得多。
2017年,得到了政策支持的公民风电场在招标中夺得大量份额。当年8月与11月的竞标中,大型商业电场投标量下滑,公民风电场的投标占到了总投标额度的84%和89%。
但它们前期缺失的建设、环保许可迟迟无法落实,超过九成的公民风电场最终成为了烂尾项目。
2018年10月,德国政府只好宣布,取消针对公民风电场的所有优惠政策。
由于风电场的建设周期一般在两年至两年半内,2017年中标却无疾而终的大量公民风电场项目,直接导致本应开花结果的2019年变得收成欠佳。
“支持环保,但不能在我家门口”
竞价补贴所带来的经济问题和成本考量,并不是德国风电行业进入严冬的唯一原因。真正困扰大型风电运营公司的,是无穷无尽的诉讼。
受限于德国并不充裕的国土面积以及近三分之一的森林覆盖率,风电运营商很早就注意到了风电用地面积不足的问题。
解决方案很简单:向乡镇居民用地挺进。
正是从2017年开始,乡镇居民对于风电场的抗议和投诉开始爆发式增加。
尽管“风电等于环保”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德国可再生能源管理局的民意调查显示,风电在民众心中的认可度已达到了93%,但要在自己家门口竖立百米高的风机,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现在所探讨的不是荷兰那种可爱的风车,而是200米高、发着噪声的工业机器”,沃尔夫女士(Angelia Wolf)在社交媒体上向界面新闻记者抱怨道。
沃尔夫女士与数十位邻居一起成立了居民组织,立志通过法律手段阻止风电场建设。在他们看来,风机不仅破坏了巴伐利亚乡村的风景,村民以后还得自发组织去风机下方给飞过的鸟类收尸。
此外,网络上传言,风机制造的次声波、以及顶上飞机防撞示警灯在夜晚闪烁的光污染对身体有害,这也令他们颇为担心。
不同于之前表达不满的签名征集、分发抗议短袖衫或上街游行,如今的乡镇居民喜欢拿起法律武器,直接将风电运营商告上法庭。
这些打着环保旗号、历时数年的漫长诉讼,严重拖慢了本就拖沓的风电场审批程序。
对于风电运营商而言,新建一台风机除需要竞标、买地外,还需要在州政府层面申请建造许可、环保许可、噪音认证及物种保护证明,且需要在乡镇政府层面申请该地块的使用许可。
根据德国陆上风电署的统计,德国目前有超过1000个居民组织与风电场有法律纠纷,将近16 GW的已建成或在建风机正面临来自乡镇及环保人士的抗议,几乎每一个风电场的建设过程中,都遭遇诉讼。
过去两年间,风电场的审批程序耗时翻了三倍,达到700-800天。德国第三大发电集团EnBW总裁马斯蒂奥斯(Frank Mastiaux)曾在一封公开信中宣称,其公司风电项目的实际审批程序耗时达到了59个月。
风电行业的自救之路
在本土市场寒冬之下,率先感到瑟瑟发抖的德国风机制造商们开始把目光转向海外市场。
目前,德国大型风机制造商主要包括西门子歌美飒、爱纳康(Enercon)、Nordex等。过去两年,Nordex的大单多来自苏格兰、克罗地亚和土耳其等地;西门子歌美飒也在美国、瑞典、中国等多地拿下单子。
不同于这些大型企业,那些长期依赖补贴过活的众多中小型风机制造商,在海外市场并没有竞争力。
即便是Senvion这样的老牌风机制造商,也没能度过这次危机。今年4月,它申请破产保护;9月,西门子歌美飒收购了它的大部分业务。
在标杆电价最后疯狂的2017年,Senvion曾仅靠德国本土市场,挤入了全球风机制造商前十榜单。
据工会组织IG Metall调查,德国风电行业在确定竞价补贴政策之前的2016年,有16.1万从业者,该数字在两年多内缩水到了12.5万。
仅是补贴政策转向的2017年,全德国范围内就有2.6万个就业机会消失,超过了今年年初德国政府宣布弃煤时所预期的2万名煤炭失业者的数量。
这一裁员潮仍在继续。11月8日,2017年曾挤入世界前五的风机制造商Enercon宣布裁员3000人。
如何才能拯救深陷泥潭的风电行业?似乎政府那双看得见的手才是关键。
9月5日和11月19日,德国经济部长阿尔特迈尔出面邀请并主持了两次风能行业峰会,希望能够在联邦层面为萎靡的风电行业打上一剂强心针。
“为了帮助风电产业,政府与地方需要达成更多的共识,就像我们在弃核和弃煤时所做的一样。”阿尔特迈尔称。峰会上,各个行业协会达成了“十点计划”。
这份计划除了声明政府将进一步强化可再生能源的长期战略目标外,还包括了多项举措,比如通过将风电收益分予乡镇以安抚居民的不满情绪、提供包括森林面积在内的更多风电用地等。
在最饱受诟病的审批程序和诉讼处理问题上,“十点计划”要求,对各地并不统一的环境保护条例进行标准化处理,并强调《联邦环境保护法》中存在着可再生能源项目在申请环保许可时享有特殊照顾的条款。
此外,峰会与会者还要求各地政府严格遵守《联邦排放法案》(BImSchG)中所写明的,风电场审批程序耗时不应超过7个月的规定。尽管该条例在实际审批过程中,从未被严格执行。
两次风电行业峰会能多大程度逆转不断下行的行业趋势?这仍值得怀疑。
一方面,峰会上提出的“十点计划”并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在联邦及地方政府层面修改现有法案耗时往往在数月以上。此外,与会的德国环境保护协会(Nabu)根本没有在“十点计划”这份意向性文件上签字。
另一方面,在许多批评者看来,在风电行业不可能恢复一刀切式补贴的当下,“十点计划”只是风机制造商以及风电运营商们希望通过政策放松的形式,变相获得政府开后门式支持的手段。这对于光伏发电、天然气发电乃至燃煤发电等其他能源领域,并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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