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移民拘留中心里的众生相 | 惊魂偷渡系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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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发生于英国埃塞克斯郡的越南偷渡客集装箱惨案震惊全球，也将偷渡群体的隐秘血泪再次暴露于日光之下。据联合国数据显示，2016年，全球偷运移民人数已达250万，而在极少数幸运儿扭转命数的背后，是规模庞大的失败者，有的尚未抵达就已丧命，有的在入境失败后被遣返回国。本文是镜相栏目策划系列“惊魂偷渡”的上篇，作者以亲身经历，讲述了在美国联邦移民拘留中心的所见所闻。
文 | 林复生
编辑 | 刘成硕
美国南方的落日线是著名的铁路旅行线路之一，从新奥尔良沿着南方横穿美国直抵洛杉矶。我一位在美国留学朋友J的毕业旅行正是沿着这条路开始的。
Del Rio是全程12个站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这个小镇只有3.5万人口，却是线路上仅有的一个毗邻美墨边境的车站，出了车站400米就有公交站，乘公交很快就能抵达美墨边境的界河Rio Grade。
J完全没计划越境。只是在美国，非通勤的火车，往往停站时间长达几个小时。她只想到河边去看看，因此把行李留在卧铺车厢柜子里，里面装着护照和证明在美国学生身份的I-20。她穿越丛林，看到了悠长而又平静的界河Rio Grade，远远望去，河对面是一座小城的轮廓。
越境发生在始料未及的一瞬间——出境穿过了一道旋转门，入境却要面对海关的关卡了。
J当时并不知道这里是偷渡现象最严重的区域之一，河道很浅，甚至可以涉水而过。为了提防无证移民，美国海关的审查格外严格。她什么证件都没有，太符合无证移民的特征。此时想要联系学校也来不及了。J个头瘦小，在高高的海关工作台面前显得伶仃无援。
她几乎要哭出来——我的确是留学生，我的火车马上要开了，行李都还在车上。说实话，这些说辞在海关边检人员听来并无说服力，他们听过太多绘声绘色的故事了。
最终，也许是因为她的英文讲得很好，一位海关大姐动了怜悯之心，放她入境——差点成为无证移民——事后讲起这段经历，J依然心惊胆战。
相似的经历也曾降落在我头上。2014年，我在美国与加拿大交界处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游玩，从加拿大进入美国领土，在返回加拿大海关时被拒绝入境，并向美国海关举报，认为对方误放我入境。于是，在美加边境尼亚加拉大瀑布著名景点彩虹桥上，我成了风箱中的老鼠。
一
来自刚果的大叔M身材魁梧，总喜欢向狱友吹嘘，NBA篮球巨星迪肯-穆托姆博和自己是同乡。他从小看NBA长大，终日幻想自己也能去美国打球。
刚果——非洲面积第二大的国家——从独立伊始，就不断陷于动乱，四十年间发生过至少三次政变，是联合国公布的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之一。2012年4月，反政府武装“3月23日运动”在刚果东部发动叛乱。就在这一年，三十出头的M背井离乡，先去了巴西，在一座铁矿山打工。“节衣缩食”，他手心朝上，聚拢指尖。每个月他能攒下2000美元，这是他为未来一路北上，偷渡美国所做的准备。他在巴西呆了半年左右，而后辞掉工作，一路蹭车，找当地向导连续在中南美洲越境，一路来到美墨边境。
在移民局拘留所交流各自经历是无证移民们永恒的话题。能来到这里，显然是M的越境计划失败了。他至今不知道自己是被荒漠中隐蔽的摄像头还是机敏的警犬发现的，总之，刚入境几公里，他和向导就陷入包围之中。
M身边是一位黑在纽约多年最终被发现的非洲同胞，听后不以为然——“你在纽约就算没日没夜地开大货车，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赚到2000美元呢。”。
美国边境巡逻特工跟踪移民过后的痕迹。（图 视觉中国）
二
这些无证移民来自遥远的乌克兰、中非、埃塞俄比亚，缅甸、委内瑞拉、哥伦比亚……他们想尽不同的办法、路线，企图进入美国境内，但最终都失败了，来到这里——Batavia联邦移民拘留中心。现在，他们只能准备好自己的故事，期望打动法官，申请政治避难。这里的拉美裔占约60%，也有少量的欧洲人，如罗马尼亚、意大利，甚至在美国有案底的邻国加拿大人。他们多数没有赴美签证，属于无证移民，也就是常说的“偷渡客”。也有一些人持旅游/商务签证（B-1）入境或者可免签入境，超期滞留或者犯了轻罪。
根据美国法律，联邦移民拘留所不能拘押超过6个月，如果逾期，且没有被驱逐遣返，无证移民通常会被释放并获得工作许可。懂得这一点的无证移民会提前丢掉所有的身份证件，并拒绝坦白国籍，试图让联邦移民执法部门无处遣返。
美国政府不会花钱为无证移民提供法律援助律师（Public defender）。虽然有一些非盈利组织（NPO）会与联邦移民拘留所合作，不过主要是服务未成年人、跨国婚姻中因家暴离婚而丧失合法身份的女性等弱势群体。因此，一般的偷渡客如果请不起律师只能自力救济。不了解美国法律的人在联邦移民拘留所呆上一年甚至更久毫不奇怪，据说曾经有人几乎被关疯了，试图主动联系大使馆（某非洲小国），被大使馆一番嘲弄后弃之不理。
美国加州圣迭戈，美国士兵在美墨边境布置更多铁丝网应对移民“压境”。（图 视觉中国）
三
在本国人权机构和各国使领馆的众目睽睽之下，联邦看守所保持基本的人道，虽说这些囚徒都是用脚投票，主动选择离开母国，然而一旦人出了闪失，可能都会成为和美国讨价还价的外交工具。
这里的设计每单元（Unit）分上下两层，用小隔间分开，一个隔间两个上下铺位，类似于软卧车厢——铺位比中国火车硬卧尺寸稍大，硬度相类似，16个隔间上下各8个，每个隔间都通向中央控制台，中央控制台一侧的斜上方有一面巨大的长方形镜子，正对着另一侧的洗手间和淋浴间，以便两个守卫一眼能看到每一个角落，如果用图纸画出与边沁发明的模范监狱真是一模一样，这真是功利主义学派对社会的重大贡献。一百多年后，福柯在其经典著作《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中称之为全景敞视型监狱，两百年后这个发明依然被采用。
关进来，首先是没收一切私人物品（偶尔例外，譬如非硬皮书可以带入）、洗澡和统一制服，继而体检，每天早上还有护士来送药并询问有没有人身体不舒服；可以定期申请理发，理发师通常也会是你的监友，所有劳动是付酬的，约每天1美元，这些钱和从监外打进的钱都会进入你的账户，每天都可以填单买东西，一应吃穿用品，不喜欢制服也可以买Nike，前提是出了本单元还是要穿统一的囚服（喜欢看美国律政剧的一定知道按照涉嫌罪名的轻重会有颜色的区分）。
工作日每晚可以上一小时图书室，每次可以接三本书，每天白天7小时可以到户外晒太阳，提供足球和篮球，室内中央活动区也有少量健身器材。作息被严格规定，每晚固定时间查寝。
一周的伙食在中央控制台一侧的墙报上写得清清楚楚。一日三餐，早上有各种形式的鸡蛋，一份酸奶或者果汁；午餐和晚餐提供一份主食，至少一荤一素和一种水果，另有两种桶装饮料可以自。饭都是热的，穆斯林的用餐要求，总会得到尊重。不过有人猜测，为了便于控制，联邦移民拘留所提供的果汁含有雌性激素，只是，这种说法无法得到证实。
美国加州阿德兰托拘留中心内，一名移民拿着食物走进牢房。（图 视觉中国）
监号里有两台悬空的电视，播放CNN News，ABC News的新闻。人们对国际新闻总是特别敏感。
美国加州阿德兰托，阿德兰托的拘留中心的寝室内，人们一同分享耳机看着电视。（图 视觉中国）
一位来自中非的穆斯林大叔在被移民局官员讯问所受政治迫害的情况后，回到监号里不依不饶的喃喃自语——“中非政府压迫占人口10%的穆斯林，克里国务卿都知道的……”除了同情的目光，他只收获了一阵沉默。所有人都忙着准备自己的故事。
比如，一位哥伦比亚大哥自称，为了组织委内瑞拉反对派抵抗查韦斯独裁政权，他深入委内瑞拉多年，因而被委内瑞拉驱逐出境，并上了查韦斯集团的黑名单被全球通缉，因此在老家躲着不安全。另一位埃塞俄比亚反对派活动家，在本国总统竞选活动中受到连累，在弟弟和族人的帮助下逃出埃塞俄比亚，花7000美元买了一张意大利护照，飞到墨西哥。
这样的故事不胜枚举，似乎全世界的人权活动家都聚集到这里，期待他们的故事在法庭上能赢得法官的信服。
而被全拘留所口耳相传的传奇是一位乌克兰小哥——两年来，几次入境美国都被抓住并遣返，然后再度入境，以至于和看守们都成了老朋友。一直到克里米亚被并入俄罗斯，他终于获得政治难民身份，双脚合法地踏入了美国领土。
以上就是我被送进移民拘留中心，与那些美国梦破裂的无证移民共处二十天所见到的一切。源源不断的无证移民正在向着美国而来，当他们还在途中时，没有谁真的相信这是属于自己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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