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成长初始革命年
◎赵波
站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街头，年轻的王安忆仰头回首，定格成老照片，带着旧时光的质感，这是王安忆新书《成长初始革命年》的封面。一切从封面开始，王安忆用文字触摸历史的实体与肌理。站在当下，回看过往，如站时间两岸，隔着浩荡长河的眺望，河面飘满云雾，模糊而不确切。恰是当年放在抽屉里的照片，随时间渐趋褪色，但却不会被遗忘。
用隽永文字，诉说情感，铺陈逻辑，讲述生命历程，此书是王安忆以散文形式对自己作为小说家的回望。全书写人、写物、写故事、编排逻辑，张弛舒缓，这是一个人与她正在进行中的思想史，就如同王安忆的写作生活，离读者们那么远又那么近。《成长初始革命年》全书收录文章十七篇，分为个人经历、人物交游、演讲对话与文学之旅四辑。作者由家族历史源头讲起，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写到二十一世纪，横跨作者半个世纪的生涯，囊括了随笔、演讲、对谈多种体裁，敷衍出历史记忆里的个体历程。书中王安忆重走绍兴，去找家族历史的源头；插队徐州，在文工团拉响命运的琴弦；她为即将毕业的学生演讲，劝他们做无用而有趣的灵魂；她与年轻的写作者对话，让他们莫再把她当成前辈，实则他们都是同代人。她还去到维也纳、俄克拉荷马，在另一片星空下冥想文学的意义……这是一本面对过往的书，在重新认识王安忆的同时，认识王安忆生活的时代，并以此为基点回望其小说创作。
一个小说者，在文本以外的声音，可能最具思想的外形，但也最可能露怯。以虚构为职业的人也许不该在现实中多说话，因为我们常常混淆真伪，“想当然”错成“所以然”。让写作人隐形的思想浮出水面，便显得尤为重要，作为小说家的王安忆则更具典型性。王安忆作为当代中国最为重要的作家之一，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今，她在中国文学、文化领域持续在场，像“女工”织毛衣般编织着自己的创作。但王安忆的名字，始终是和小说家的身份紧紧联系在一起。小说是虚构的，而小说家是真实的。小说是关于记忆的技艺，而散文是记忆的记录。《成长初始革命年》中，小说家跳出了虚构，以时间为经纬铺排自己的思想与生活，真实地走到读者眼前来。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茹家溇》中，王安忆于寻根文学的热潮里梳理自己的来路，去绍兴追访遥远的祖先，那是成长的源头也是思想的源头。九十年代，《接近世纪初》中，王安忆唱出了世纪末的语调——时间好像都在加速，从生到熟，从熟到衰，而加速的成果“地球村”带来的无限同一性却令人怀疑。近年来，在《音乐时代》中，她去到维也纳，穿梭于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与音乐之乡迷人的剧场间，探讨音乐的意与趣；在《祛魅时代的异象》里，她以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的《谁带回了杜伦迪娜》为基点，从拉美文学大爆炸说起，尝试触碰现实世界与魔幻世界之前的模糊地带。《重建象牙塔》是替陈思和的文论集作序，王安忆说：“够不上了解他的思想，熟悉的是他这个人，我们同龄，同届，住同一条街，俗话叫作街坊，但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新时期文学方才照面，进行《两个69届初中生的对话》，算得上以文会友。所写‘序’很可能与他书中文章不贴，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也是借他的题说自己的话，不期然处总有碰头的地方。”在这种与现实时间同步的经验讲述里，在学习与实践的感想心得的分享中，借着作者的观看、思考，读者得以看见平日虚构背后作者的思考。
史铁生走了，还有路遥、邹志安、王小波、陆星儿……许多作家走了，记录共同思潮中个体的历程。在《成长初始革命年》中王安忆强调了一个“时代”的概念，一个时代要完成它的时代化，需要很长的时间，很多的人，最后才能完成。因此，王安忆将时代拉长、放大，把包罗万象的同时代人纳入书中：《魏庄》里的文工团伙伴、《成长初始革命年》中淮海路公寓三楼的中产阶级家庭、《我的同学董小苹》里的小学同学董小苹、《英特纳雄耐尔》里“我”永远追赶不到的精神偶像陈映真，以及复旦研究生院毕业典礼或青创会上那许许多多青涩的后生……人物之外，王安忆还对时代的器物、景观、气氛、小市民的衣食住行等做了相当描绘，为我们建立一幅历史时期全方位的图景。
在这些篇目中，王安忆试图提出几个问题：成为同时代人的条件是什么？又该如何去界定“一个时代”？王安忆不太喜欢今天常说70后、80后、90后，她觉得因为短短的十年间好不容易积累的一些东西，不应该被代际的更替给消耗掉，她试图以感性的形式表明：同时代的人，可能还要包括上一代的人，下一代的人，将更多的人包括进来，才能积累一点点的思想，才能建立起一个真正有内容的时代。
被时间磨损的老照片，如同金属失去光泽。而文字工作者的使命，也许就是抛光、打磨，使其重新活跃起来，让老照片历史化，重现平面背后立体的世界；让我们能够伸手穿进其中，触摸那个年代的实体与肌理。而这实体与肌理，就是此书封面背后的文字。
王安忆一个人的思想史：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成长初始革命年》，王安忆/著，译林出版社/活字文化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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