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对罗贾瓦的背叛

按：本月初，美国总统特朗普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就叙利亚问题通了电话，随后白宫发布“撤军”声明，将叙利亚东北部区域“交给”土耳其。这个区域在叙利亚战争时期建立了“叙利亚北部和东部自治政府”（The Autonomous Administration of North and East Syria，2018年正式更用此名），也常被称作“罗贾瓦”自治区。虽然大部分叙利亚被内战吞噬，但在罗贾瓦，工人合作社、妇女社区中心和受直接民主支配的几个“州”（cantons）四处萌芽。?对抗ISIS期间，以美军支持的库尔德武装为主的军事同盟“叙利亚民主力量”（SDF）占据了这里，这支力量对ISIS的打击为他们在国际舞台上赢得了尊重。然而，美国已经实现了其在此地区的利益之后，罗贾瓦的生死存亡，不再在特朗普的考虑之中。如今，土耳其的军事行动宣称要沿土叙边境的叙利亚一边开辟一条纵深三十公里的安全区，用以安置叙利亚内战两百万难民，这样的区域已将罗贾瓦一半土地与几乎全部主要城镇涵盖在内。军事行动在停火前已经造成罗贾瓦自治区114名平民死亡，3万人被迫转移，被联合国列在禁用名单内的化学武器的使用，频频被曝出。截止22日，在美国所谓的“斡旋”之下，120小时的停火，以库尔德武装撤出土耳其划定的“安全区”作为条件。罗贾瓦自治区已经危在旦夕。

库尔德地区是一个横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叙利亚四国山区的地区，一直都是库尔德人聚居的地方，然而一战后终结欧洲帝国、提倡民族自决的威尔逊主义却并没有眷顾到库尔德人，他们至今仍被这四个现代国家所分割，寻求建国的努力也一直没有中断过。库尔德革命理论家阿卜杜拉·奥贾兰（Abdullah ?calan）于1978年在土耳其创立了库尔德工人党（PKK），1999年奥贾兰被土耳其政府抓捕入狱。

在土耳其监狱牢房中，奥贾兰大量阅读左翼理论家的著作，尤其在无政府主义社会生态学家默里·布克钦（Murray Bookchin）的思想的影响下，他开始把PKK推向自由意志主义社群主义的方向。他书写了大量革命理论，将传统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关注于国家权力）和对基层民主、联邦制和少数民族代表的承诺相结合。他对民族-国家有着复杂的理解，对被压迫民族的解放与库尔德建国事业充满了怀疑，他在一份宣言中指出，“民主的民族（nation）方案的政治根源是公民社会的民主联盟主义（democratic confederalism），这不是国家（state）。

由于土耳其的镇压，这些理论在叙利亚东北部的罗贾瓦地区实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奥贾兰的革命社会主义吸引了大量西方左翼青年前往加入，为这场库尔德运动注入了显著的国际主义色彩，不少西方知识分子和活动家把它所唤起的国际主义力量与20世纪的西班牙内战类比。《澎湃新闻·思想市场》在此刻推出“罗贾瓦危机”特辑，希望东北叙利亚的“库尔德问题”可以超越中东地缘政治、大国博弈中“受难的库尔德民族”的认识框架，而从“罗贾瓦”实践作为人类历史上一场重要的民主实验可以带给世界的启迪出发，以期引发中文世界更多关注。

土耳其一侧拍摄的照片显示，10月14日，在叙利亚城镇拉斯艾因，爆炸造成的浓烟升起。 本文图片均来自新华社

自2014年以来，当美军向在科巴尼与ISIS作战的库尔德军队提供空中支援时，便与叙利亚库尔德人密切合作。他们共同发展并扩大了叙利亚民主力量（SDF），以达到其中大约一半的士兵是阿拉伯人。他们同意按照美国的要求远离库尔德人的家乡作战，建立在这样的理解上：如果他们献出生命击败ISIS，美国将反过来保护他们免受土耳其的侵害。但是反对并害怕罗贾瓦（叙利亚北部的、库尔德人占主体的自治区，是 SDF 的家园）的土耳其在8月使美国政府同意了在边界沿线联合巡逻一个规模有争议的“安全区”。正如 SDF 将军马兹卢姆·阿卜迪（Mazloum Abdi）在10月13日所写：

“应华盛顿的要求，我们同意了从与土耳其接壤的边境地区撤出重型武器，摧毁防御工事，并撤回经验最丰富的战士。只要美国政府信守承诺，土耳其就不会攻击我们。我们现在赤裸胸膛站着，面对着土耳其的刀。”

库尔德人失去了将近11000名与ISIS作战的战士；他们是牺牲生命的地面部队，这样美国就不必“靴子着地”了。特朗普打了一个草率的电话，摧毁了一个对打败和继续遏制ISIS至关重要的同盟，并将其交给了狼。这是世界一流的背叛。

土耳其对罗贾瓦的入侵不仅使许多美国人（尤其是军人）深感羞耻和厌恶，也意味着国际左翼的惨败。罗贾瓦中现存的制度是自冷战结束以来国际左翼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正如英国女权主义者Rahila Gupta所写，土耳其想要摧毁的模式正是我们迫切需要的模式：

“（罗贾瓦的）组织原则是民主邦联制：一个包含直接民主、生态可持续性和种族包容性的系统，在该系统中，妇女拥有对新立法的否决权，并与男子分享所有机构职位。建立罗贾瓦民主实验的很短时间内，童婚、强迫婚姻、嫁妆和一夫多妻制被禁止了；荣誉谋杀、对妇女的暴力和歧视被定为犯罪。这是叙利亚唯一一个废除了伊斯兰教法委员会的地方，并将宗教置于私人领域。这是我们许多人一生为之奋斗的社会的蓝图，但这是世界上最秘密的事情。”

从这个角度来看，土耳其入侵罗贾瓦的真正原因与1918年英国、法国和美国入侵俄罗斯的原因相同，那时布尔什维克革命刚开始。没有什么比替代方案更具威胁性了，而且对像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来说，在罗贾瓦发展的女权民主范式是无法容忍的。

10月17日，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右）与到访的美国副总统彭斯举行会晤。

发生了什么？

埃尔多安多年来一直威胁要侵略罗贾瓦，但一个1000名美军士兵的小分队充当了阻止土耳其前进的缓冲区，直到10月6日特朗普告诉埃尔多安，可以了。他这样做并没有事先通知罗贾瓦或五角大楼。特朗普立即发布了移动美军的命令。第二天早晨，土耳其开始轰炸罗贾瓦。

2016年政变失败后，大量军官被从土耳其军队中清除，埃尔多安现在依靠自由叙利亚军 (FSA) 和伊斯兰民兵作为地面部队，将两者合并为他所谓的“叙利亚国民军”，声称他们是“真正的”叙利亚的捍卫者。埃尔多安喜欢奥威尔说的doublespeak（掩饰、颠倒的话）：侵略者被称为捍卫者，侵略本身被称为“和平之泉”，而“叙利亚国民军”则由土耳其提供资金。

根据罗贾瓦信息中心的说法，土耳其派出了三支民兵：伊斯兰军（Jaysh al-Islam），曾以酷刑和监禁统治杜马和东古塔，直到土耳其疏散他们为止；苏丹穆拉德二世旅（Sultan Murad Brigade），被联合国指控在阿勒颇对库尔德人犯下战争罪；还有自由东方人（Ahrar al-Sharqiya），由来自代尔祖尔的前努斯拉阵线（Al-Nusra）成员组成（努斯拉阵线是基地组织的叙利亚分支）。这些民兵将重复他们去年在土耳其侵略和占领阿夫林时所做的事……简而言之，他们将不受惩罚地犯下战争罪。

而那已经开始。据报告，炮击已迫使至少一家医院关闭；也有报告称，塞雷卡尼耶的救护车和创伤救治分队遭到炮击。

罗贾瓦面对俄罗斯和阿萨德

对于罗贾瓦而言，美国突然撤军是一场灾难。他们知道这个联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但希望它能持续足够长的时间，使他们成为和平谈判的一部分，土耳其一直反对他们在谈判中的存在。他们希望数十万难民得到援助；并解决如何处理他们所关押的数千名ISIS囚犯这一问题。

现在，他们面临着来自土耳其的地毯式炸弹袭击。由于美国不愿提供帮助，他们也没有自己的空军，罗贾瓦领导人认为，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通过呼吁俄罗斯和阿萨德来冒险。一年来他们试图与这两方谈判都无济于事。俄方不会和他们谈，除非他们踢出美国，并且，根据 Amberin Zaman 和 Jack Detsch 在媒体网站 Al-Monitor 上的报告，美国国务院不会让他们和叙利亚政权进行交易或合作：“美国的政策是孤立叙利亚政权，他们将SDF用作走卒，却不提供特朗普的庇护”。

罗贾瓦陷入困境，选择了生存。正如马兹卢姆·阿卜迪将军写道：“我们知道，如果我们走上与莫斯科和巴沙尔·阿萨德合作的道路，我们将不得不做出痛苦的妥协。但是，如果我们必须在妥协和种族灭绝之间做出选择，我们一定会为我们的人民选择活着。”

根据罗贾瓦民主联盟党（PYD）发言人萨利赫·莫斯里的说法，与阿萨德政府的协议纯属军事性质：叙利亚军队将保卫边境，以将土耳其拒之门外，而SDF将负责与土耳其在地民兵做地面战斗。其他谈判正在进行中，包括“承认民主自治政府，承认库尔德人在宪法中的权利以及确保该地区其他民族的权利。”同时，与土耳其侵略的斗争将继续。

10月21日，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叙利亚国民军”从叙利亚北部边境城镇拉斯艾因撤往土耳其边境城镇杰伊兰珀纳尔。

ISIS再次获得机会

10月6日，白宫宣布土耳其负责处置ISIS囚犯。多年来，库尔德人和诸如戴维·菲利普斯（David Phillips）和安妮·斯佩克哈德（Anne Speckhard）这样的美国研究人员（采访过ISIS囚犯）记录了整个战争期间土耳其对ISIS的支持。库尔德人经过多年的近距离交战，记住了许多ISIS成员的名字和面孔，他们甚至发布了一份电子表格，列出了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中的40个ISIS成员。如果说埃尔多安真的被赋予了ISIS囚犯的控制权，那么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出他们打库尔德人，并勒索欧洲。

鉴于这段历史，不足为奇的是，在土耳其的进攻下，ISIS蛰伏的组织被激活。土耳其轰炸了几所监狱，ISIS囚犯从监狱逃脱。包括在卡米什利（Quamisli）的一所监狱和在艾因·伊萨（Ain Issa）的另一所监狱，后者中关着ISIS战斗人员的家人，至少有500人逃脱了。

埃尔多安的漫长游戏

埃尔多安称，土耳其需要保护自己免受“恐怖分子”攻击。但是库尔德工人党（PKK）在1995年宣布了放弃恐怖主义，并有意恢复和平谈判，这将有助于使其被关押的领导者阿卜杜拉·奥贾兰出狱。

同时，埃尔多安一直在轰炸伊拉克的PKK隐藏地，并在那里建立土耳其基地。自从人民民主党（HDP，土耳其一个亲库尔德的左翼政党，被埃尔多安指责为是库尔德工人党的一个阵线）使埃尔多安在2015年选举中失去了议会绝对多数以来，埃尔多安就对土耳其的库尔德人发动了战争，夷平了他们大部分城市，起诉他们选出的政治人物，并把其捍卫者投入监狱。土耳其的经济陷入困境，上个月几位议员从埃尔多安的“温和的伊斯兰”政党正发党辞职。对库尔德人的战争会团结在他身后的国家吗？也许这是他的希望。

土耳其已接纳了数百万叙利亚难民，在经济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产生了怨恨。一些已经被迫返回叙利亚边境。但是，不管他的主张如何，埃尔多安都不关心这些难民的福利，他利用这些难民从欧洲取得金钱和让步。叙利亚难民只是他争夺土地的借口，他希望这使他能够在土叙边界的叙利亚一侧建立由土耳其控制的缓冲区。

埃尔多安从2016年开始制作新的土耳其地图，其中包括不少有领土争议的地方。土耳其目前在塞浦路斯维持着30000名士兵，在那里已开始违反国际法进行石油钻探。它还在伊拉克北部、卡塔尔、索马里和苏丹设有军事基地。

不过，这可能适得其反。许多欧洲国家已经禁止向土耳其出售武器，包括法国、德国、挪威和瑞典。西班牙已经表示将加入封锁，尽管英国不会加入。当特朗普拖延制裁土耳其的脚步时，终于收到一个耳光，林赛·格雷厄姆（Lindsey Graham）和克里斯·范·霍伦（Chris Van Hollen）即将在参议院提出一项严厉的制裁草案。为了回应来自共和党的激烈批评，政府于10月14日派出副总统迈克·彭斯举行新闻发布会，称特朗普刚刚告诉了埃尔多安必须撤军并决不许进入科巴尼，彭斯还回去安卡拉进行会晤。可笑的是，特朗普还提议在SDF和土耳其之间进行调解。

更有可能在这场血腥游戏中夺取大部分筹码的不是埃尔多安，（当然）不是特朗普，而是其它大国领导人——他看起来像是在停止战争。他会迫使阿萨德给罗贾瓦一定程度的自治吗？我们还不知道。但是他和阿萨德需要库尔德人来战斗。叙利亚军队以无能闻名。这至少给了SDF一些筹码。

10月23日，土耳其军队车辆从土耳其边境城镇杰伊兰珀纳尔前往叙利亚边境城镇拉斯艾因。

现在怎么办？

当美国政府继续胡作非为时，美国进步主义者终于开始意识到保卫罗贾瓦的重要性。为响应国际上对禁飞区的呼吁，本周末（美国撤军后的那个周末——编者注）在全国各地进行了示威活动。在纽约，我多年来一直在处理这个问题，却不断发现左翼大多数人甚至没有听说过罗贾瓦，特朗普的背叛为团结的努力带来了新的生机，使许多人加入进来。除抗议活动外，我们还将组织示威、紧急会议和访问国会代表，尽一切努力制止土耳其。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华盛顿的背叛，使美国左翼开始支持至少在40年内最有远见的社会主义实验。我们希望这仅仅是个开始。

（本篇写于10月15日。Meredith Tax自六十年代末以来一直是作家和女权主义组织者。她最近的著作是《不可预见的道路：妇女与伊斯兰国的斗争》。她是罗贾瓦紧急委员会的创始人兼指导委员会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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