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与自我:英国的前世今生
2016年6月23日英国公投脱欧,转眼已三年有余。英国是现代世界的先行者,无论世界怎么变,人们对英国,总有一分别样的关注。
英国脱欧决定之大气、利落,让人感慨老大帝国仍是时代先锋。而其后的扭捏、琐碎,又让人疑心,勉力维护历史荣光的英国,终于在历史的迷雾中站错了队。
英国最先浮现在世界历史之中,是它由西欧一隅变身为世界之岛。许多人指出,英国漂浮不定的认同,与其根深蒂固的海岛意识有关。
在莎士比亚笔下,英国的岛国意识散发着梦幻之美:
又一座伊甸园
海岛中的皇冠、恍若天上的乐园
它像浑然天成的堡垒
又似镶嵌在银色海洋中的金钻
海洋像一堵城墙围裹着它
犹如一道看护屋宇的天堑。
每个人都有一种空间意识,空间意识是人最根本的意识之一。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人的空间意识是不一样的。而不同的空间意识对应不同的生活方式,也吁求不同的空间秩序。包括此次脱欧在内,在历史上共有三个重要的时间节点,英国的空间意识及自我定位出现了剧烈的变化。本文所讲的,便是这三个不同的空间与自我。
第一个时间节点是在英帝国之始。上文所提“世界岛”的空间意识,正是在此时形成。
诚然,英国是个海岛。但地球是个海洋球,某种意义上,所有的大陆都只不过是个海岛,光是地理上是个海岛其实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英国之所以成为“世界岛”,是因为在某个历史阶段,它有了目及全球、背向欧陆、拥抱海洋的意识。德国纳粹桂冠法学家施米特(Carl Schmitt)一针见血地指出,“只有当它(英国)成为从坚实的陆地转向大洋这一根本变革的承担者和中枢时,并且只有当它成为当时所有激发出来的海洋活力的继承人时,它才把自己真正变成了海岛。”
自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欧洲便开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空间革命。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地球成为世人头脑中一个具体的、有刻度的、可被理性探索和分析的东西。世界地图和地球仪是这种新的空间观念的完美体现。英国并不是这场空间革命的先锋,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都走在英国前面。但最终,英国成了地理大发现和大殖民的集大成者,成了新时代的霸主。
欧洲是近代世界的中心,而英国是中心的中心。以英国人的视角看,海岛之外是广阔的自由空间,陆地是大片大片的无主土地,而海洋则是连接各处的通道,任由英国将力量四处投射。似乎只要保证海洋的“自由航行”和欧陆的“力量均衡”,英国的“日不落”帝国便可屹立不倒。
后来,随着美国的崛起和殖民地的觉醒,英国逐渐地失去了它的霸权。但“世界岛”的意识,仍然深藏在英国国民心里。
第二个时间节点是在二战后。英国人所形成的新空间意识,是“三环之交”——即英国是欧洲、英语国家、英联邦三大环的交汇点。
如果说英国在海外殖民时,世界尚是“空旷”的,那么到二战之后,世界已大为“拥挤”。美苏成新一代雄主,殖民地纷纷从“自由空间”变为主权国家。新时代要有新时代的空间秩序。如施米特所言,“每一个新的时代和新的纪元,都要以一种新的空间分配、新的圈围和新的大地空间秩序为基础。”
英国参与了战后空间秩序的划定,但已无力主导。美苏二分天下成为新空间秩序的主要特征。冷战结束后,美国则成为当之无愧的全球霸主,其对空间秩序的安排也更为清晰。普世、均质、开放、自由,是美国对空间秩序的构想。
英国在战后的要务是“优雅地衰落”。在1948-1951年这几年间,英国国内展开了关于外交政策的大辩论。1948年,当时的在野党保守党党魁丘吉尔在保守党年会上提出了著名的“三环论”,认为只有同时维持英国与欧洲、英语国家、英联邦这三环的关系,英国才能维持其国际领导地位。“三环论”堪称英国战后最重要的战略宣言,长期指导战后英国外交。
英国本可选择从全球回缩至欧洲。二战期间,不少欧陆国家寻求英国支持乃至领导;英国是唯一免遭二战战火蹂躏的欧洲大国;而冷战开始后,美国一度也有意让英国“代管”欧洲。但是,海洋思维与大陆思维完全是两种气度、两种格局,英国“曾经沧海难为水”,难再将自己的心志只限于欧洲。攀附新兴的全球势力——美国、挽留失去的帝国遗产——英联邦,在英国看来,对延缓自己的衰落更为有益。
法国,而不是英国,成为了欧陆的领导。1945 年8月,欧洲战事甫一结束,俄裔法国哲学家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便向戴高乐将军提交了《法国国是纲要》,建议法国以拉丁-天主教文明为依托,建立包含西班牙、意大利以及地中海对岸的西北非殖民地的“新拉丁帝国”。
1950年5月,在北约已成立、德国或被重新武装的形势下,法国外长舒曼采用了“欧洲之父”让 莫内(Jean Monnet)的建议,呼吁法德将战略物资煤和钢共同管理,并在此基础上逐渐建设欧洲联邦。这个建议,与“拉丁帝国”毫不相干,但在许多历史学家眼中,形同法国“欧非帝国”之雏形。它开启了后来轰轰烈烈大半个世纪的欧洲一体化,同时也决定了欧洲一体化的势力中心——法国和德国。
就这样,英国没有抓住影响欧洲大陆的机遇。英国直到1973年才加入欧共体。即便加入之后,英国也是独树一帜,不加入欧元区,不加入申根区。也许在英国心中,投身欧盟,总有“寄人篱下”之感。
到冷战结束前后,英国“三环之交”的空间想象与实际情势已颇有不符。英联邦对世界政治几无影响。英国所落脚的空间秩序其实有二,一为美国主导的均质普世全球空间,二为法国牵头、法德主导的欧洲多层统治空间。
如是,便迎来了第三个时间点:英国公投脱欧。半主动半被动的,英国开始重新寻找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
每个政治体,都有一个对应的空间和一个对应的自我。战后七十余年,英国的空间意识在变,自我意识也在变。英国的空间意识、自我意识,与实际的安排终于不再相匹配。
几乎公认,英国民众决心脱欧的最主要考虑是移民。2009年底爆发的欧债危机让英国萌生去意,但2015年秋爆发的难民危机坚定了英国脱欧的决心。当时在英吉利海峡对面的法国加莱难民营,数千名难民无一不希望伺机前往英国。“尤戈夫”民调显示,英国脱欧公投实际上是民众在移民与经济两个问题上作选择:支持留欧的,主要理由是经济;而支持脱欧的,主要理由则是移民。
英国对移民恐慌的背后,是英国人对空间“密集”的恐慌。与战后初期略显拥挤的地球相比,现在的地球已经由于资本、人员、信息的加速流动而显得拥挤不堪。德国哲学家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借用拓扑学的概念,管全球化下的这种情况叫“密集”:“全球性得以建立的显著标志就是被迫与无数偶然共同存在者成为邻居。这一事实情况最适合用拓扑学上的密集概念来确定。”空间越来越密集,意味着地球上人和人相遇的可能性大幅上升。移民增多,是空间变得密集的最直观的表现。
移民也是空间高度密集的情况下,地点与自我的关系松动甚至消解的一个表现。一方面,自我越来越不固定在一个地点上,自我认同也由许多不同的地点来界定;另一方面,地点也渐渐成为多民族融合的、去国家化的地点。这是一个全球性的趋势。
英国试图用“文化多元主义”来处理地点与认同日渐脱节的问题,在西方一度开风气之先。2012年7月伦敦奥运会上各种肤色的英国人和谐共舞的情景想必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殊不知,文化多元主义早已难以承受重负。同年2月,时任英国首相卡梅伦已经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表示,文化多元主义已经失败。
此外,全球化下的密集空间还勾起了英国人特殊的隐痛。曾几何时,英国在全球开疆拓土,独步天下。而移民无序涌入的现象,恰恰与殖民时代的“单边主义”相反,说明英国要承受来自全世界的影响。
英国的任何作为,无论是几百年前的殖民、二十几年前开通英法海底隧道,还是十几年前同意欧盟接纳东欧国家,等等等等,最终都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形式,反馈回到英国自身。如斯洛特戴克所言,“单边实践的胜利阶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行动者被从历史的单边主义的伊甸园中驱赶了出来。”
不难理解,英国人心中有种格外强烈的冲动——摆脱密集性的束缚、恢复能够自主采取行动的优势地位。脱离欧盟,是朝此目标迈出的第一步。
下一步呢?却远未有共识。
近二十年,三种不同规模的空间认同同时在英国兴起,短期内难分高下。一为英格兰认同。保守党内兴起的“英格兰托利主义”就是不再坚持“联合王国”,不再坚持“英联邦”,而只突出英格兰。
二为欧洲认同。脱欧公投后亲欧游行、呼吁“软脱欧”甚至呼吁二次公投的声音不绝于耳。
三是帝国认同。脱欧派经常提及“盎格鲁圈”、英联邦、主权、英镑,这自不待提;连英国文学中都出现“怀旧热潮”。首刊于1905年的英国儿童床头读物《我们岛国的故事》于2005年再刊,反响热烈,连英国首相卡梅伦都曾在2010年表示,此书是其童年最爱。
何况,英国实力今非昔比。空间是地球最稀缺的资源,对空间的想象及规划,是强者的游戏。恰逢当今全球秩序变动,英国一宣布脱欧,便成了其他大国眼中一个活动的棋子。
最后,高度密集的全球化空间,对英国重新定位的努力,又何尝不是一种束缚。英国脱欧有惊无险却久拖不决,正是“单边实践的胜利阶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的生动写照。
英国脱欧,既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同时又是一个新时代已经到来的产物。只是由于特殊的历史、位置、视野,英国比其他国家更敏感一些,走得更迅疾一些罢了。不过,这次重新定义全球空间秩序的主角,恐怕已另有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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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静,系“澎湃”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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